前言
《隋书·律历志》记载:“祖冲之……所著之书,名为《缀术》,学官莫能究其深奥,是故废而不理。”唐朝李淳风等注解《九章算术》,记载了祖冲之对圆周率的著名估计、其子祖暅提出的“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卡瓦列利原理)和球体积公式。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认为缀术是根据观测数据推算行星运行轨迹,用数学方法推演行星运行,指出祖暅著有两卷《缀术》。现代人一般认为《缀术》是祖冲之、祖暅的数学、天文学著作,当时的学生需要用四年学习(《九章》《海岛》两书共需三年),失传于北宋。华罗庚说《缀术》的失传“是我们数学史上的一个重大损失。”(《从祖冲之的圆周率谈起》)中科院数学所周向宇院士认为《缀术》包含大量极限思想,“缀”的意思即连续。
西方近代的崛起,在科技史上有几大原因:伽利略的物理学研究、弹道学研究热潮、微积分出现等。自牛顿至二十世纪人类飞天,只过去了三百多年。而整个宋朝有三百多年历史,期间商品经济相当发达,但终被技术水平和文明程度更低的元军击败(就像西罗马帝国溃败于“蛮族入侵”)。
假如缀术即牛顿时代的微积分(打通数学与天文学),而且被后世继承、发展,宋朝走上了西方近代科技发展道路,历史将如何演进?科技发展能否不被封建性桎梏?基于以上思考,产生了这篇科幻小说。
大元升平已久。
宋朝立国后,朝廷重用士大夫、不杀言事大臣,知识界氛围宽松,文人普遍尚雅,外患战争的压力……种种因素促使宋人的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继唐朝之后,宋人虽进一步研究出了《缀术》的奥妙,并为收复失地、防范金元而高速发展弹道学,三百年间科技飞速发展。但还是无法抵挡元军的残酷、彪悍和灵活,也无法转变自身的党争倾轧、冗兵冗官、腐朽低效。最终,降将的倒戈,将宋人高度发达的技术变成了元人迅速征服大宋的工具。
忽烈必终于一统天下,稳稳安坐大宋皇帝曾经的龙椅——在北极星方向“紫微垣”空间站的中心用八个方向的喷气口维持稳定的悬空软椅——享受失重,至高无上(正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的古训)。
在他眼里,地球不过是一个伸手可及的蓝色水球,而他的子孙必将征服地球附近的一切土地。
但他首先要征服欧洲。
威尼斯人马可•罗波正是他想要的棋子。
像以前一样,马可跪在空间站的“地上”——此处的重力加速度比地球的稍大一些,以便突出皇帝威势的压迫感——向空中漂浮着的伟大可汗讲述他在大元各地探访的经历。这不过是例行公事,以便获得皇帝的赏赐;陛下也借此表现对马可的厚待,以收服欧洲的人心。其实,详细密报早已通过量子加密通信呈上。
但这次,不知是因为马可表现特别出色,还是陛下心情很好,忽烈必多赏赐了他一把宝刀——一个已没有实用价值的礼物。
“萝卜(陛下一直这样叫他),你继续用心,圣朝不会亏待你。”忽烈必白面团似的圆脸皱起了庄严的笑纹。
马可照旧诚惶诚恐地谢恩,只是这次声音略大了些。
庞大无边的蓝色地球突然向马可袭来。
震惊之余,他为在大元17年的宦海生涯感到后怕。
“陛下不必动手,也不必动口,自然有成千上万的人争着去执行陛下的圣意——他们揣测的圣意。”太师说。
“但哪个才是陛下真正的意图呢?”他问。
“办得好的那个。”
马可突然想起多年前太师与他的对话,终于领悟了一切。这才想起自己正坐在飞舰的公务舱里,越来越近的地球是高清显示屏播放的画面。
“意大利啊,我想你啦……”他低声说。
《马可·罗波游记》:
当晚,一位名叫文远的数学家来拜访我,这使我颇为惊讶。因为我在大元的主要工作就是巡视各地,报告给皇帝陛下,几乎没有跟数学家打过交道,但我还是请他进来。
来人身高八尺,身材瘦削,穿一身南宋汉人的衣服,面目中带着一些愁苦,神色有些疲惫,但他黑色的眼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水,时而闪烁亮光。
文先生现在在大都藏书楼任职,主要负责数术文献。
寒暄过后,文先生开口说道:“大人,您还记得17年前,您初次觐见陛下的时候,当时有一位名叫慕容同的太史吗?”
“名字怕是不记得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呢,”我说,“不过,我记得当时有一位白胡子老先生,见到我好像很高兴,在御阶下悄悄地看我。我的父亲和叔父把教皇的回信献给陛下之后,我们就先退下了。那位老人留住我,问我懂不懂‘勾股术’。我听不懂他的话,我父亲说:‘马可,大人说的就是毕达哥拉斯定理,你学过的。’我就点点头,说:‘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是两直角边平方的和。’老先生捋着胡须,一再地夸赞我,向陛下称赞说:‘陛下,西番不可小觑。勾股术是测高求深之根本,我朝同龄青年多未习此,多是背诵朱子语类、四书五经,极少人学习数术。长此以往,西番恐怕会超过我们哪。’陛下便留下我,又问了几句话,龙心大悦,赐我无尽笔一支——也就是通过金属离子摩擦纸张留下笔迹,永远写不完的硬笔。你说的慕容同,莫非就是这位老先生?”
文远听这番话的时候,曾闪现出哀戚的神色,又平静下来:“是的,大人。他是鄙人的师父,我曾在他门下学习数术。师父仙逝后,我继续研究,于《九章算术》、《海岛算经》、《缀术》都颇有心得。如今陛下下旨制定《授时历》,鄙人以为自己虽愚钝,在数术方面尚有所专长,也许能为圣朝效犬马之劳。”
“文先生应该知道,太史院如今由许衡太史掌管,郭守敬、王恂为副,其余都是大元最负盛名的算学家、天文学家,精于步算。我对天文历法一窍不通,但也听说太史院打算召集一些新太史,不过——”我压低了声音,“修订历法非同小可,晋朝以来,民间不得研习天文历法,文先生一定比我清楚。这是牵涉到大元正统、天命所在的大事,不容底下妖言惑众。所以,”我声音更低了,身体前倾一点,“太史院就是再招收几位太史,也不会多。何况,各位太史的门下、算学馆里,还有不少人呢。”
我向后仰,提高了声音:“文先生,马可虽是刚刚觐见过陛下,但历法的事,我也无权过问,您恐怕是找错人了。不过,看在慕容先生的份上,我很欢迎您的来访,我们不妨交个朋友——不错,我们西番人是喜欢交朋友的——欢迎您多来我这儿坐坐。”
文远像是早已料到了这样的回答,并不显得失望,但又惊讶于我的坦率。当我说跟他交个朋友的时候,他的眉毛轻轻跳了一下。
“大人,我非常感谢您的教导,”他向前欠身,“不过,我也只是懂一点算术,天文方面,仍是无能。《缀术》分上、下两卷,上卷论数术,下卷论历法,而民间是看不到下卷的,藏书楼也不例外。”
说过几句送客前的套话,我便送他到门口。
我说:“请文先生上我的座驾。‘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这是你们的‘圣经’上说的,您就不必客气啦!哈哈哈哈!”
他坐进我的自动驾驶飞艇——飞出地外的叫飞舰,地球内的空中交通工具叫飞艇,不过只有蒙古人和官员可以享用,虽然那都是宋人造的——一再表示感谢。我也坐了上去,在他耳边悄悄问:“慕容先生仙逝的时候,我还在泉州。他当时是怎么……”
在柔和的黄色灯光中,我发现文远脸色苍白。他眨眨眼:“我当时也不在大都,听说是突然得了很重的病,不久便去世了。”
迟疾之率,非出神怪,有形可检,有数可推……夫甄耀测象者,必料分析度,考往验来,准以实见,据以经史。
——祖冲之《辩戴法兴难新历》
第二天,文远继续回藏书楼工作,仿佛没有修历这事。
他继续闷头听着街头巷尾的议论,几个朋友的叹息和劝慰,同事有意无意的讥讽……
文远迈进藏书楼的大厅,看见今天又预约满了座位,每张桌子都已摆好了书生预约的书籍——一个可伸缩的轮式机器会做好取书的事。他踩上“步云履”,那块平板便悬浮起来,载着他上楼。只见数术区空无一人,文远不久前擦过的桌椅又蒙上薄尘。
文远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灯已经自动打开了。
他没有立刻坐下,相反,他关了灯,在外面透进来的暗淡光线中独自踱步。
最近他已习惯于享受这种自由踱步。
“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了。
“我早已该接受自己的命运,方法很简单:承认我不配。不配进太史院,不配做那些伟大高远的事业,不配……
“我,这样一个无名无分的失败者,就配天天讨生存、安分守己,一边看着达官贵人整天在大都游来逛去,一边攥着自己手里的小破碗。
“啊!无限!我离太史院,真的有无限近,无限近……可就是到不了。就像那个函数的极限,变元无限接近那个点,但就是到不了,留给它的是空白,然后是另一条曲线:一个完全不同的命运。
“但这不是我早就知道的吗?早在那么久以前,那个拉住我的算命人就说:‘你本来有资质考进太史院,只可惜一波三折……’ ”
他举起手,在昏沉的光中看那“一波三折”的掌纹。
“那究竟是能不能进呢?我不死心,也许下次……
“但我也真的耗不起了。人生苦短,人世无常,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我们曾经活过,在漫长的痛苦中快乐过,为这世界做了一些事情,勉勉强强算是没有白活了吧——虽然这不是你期待的。
“但我们拗不过天意,拗不过时代,拗不过研习天文的禁令……
“唯一可以宽慰的,就是数术没有被禁止私自研习,而不朽,如今还是容易实现的吧——哪怕是躺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直到某一天被人发现。”
他坐在磨出包浆的椅子上,打开自己带来的《缀术》上卷,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和慕容先生的注解——其实是寄身于典籍的创见。
他恰好翻到这句:“臣慕容同谨按:刘徽云:‘夫数,尤刃也,易简用之则中庖丁之理。’冲之之求圆周率也,不待割圆,自造缀术;易简缜密,探测精蕴;至细无形,以御有形。惜后人不察,以己之鄙陋度先贤之巧思,不亦悲乎!”
“明明白白写着的、清清楚楚的数术尚且无人理解,我们一生的追求和寄托,又有几人明白?”他想。
他不禁想起师父反复对他说的话:“在名学里打转转,有时找得到答案,有时找不到。要多拿几个例子试一下,找找感觉,有了感觉就有思路了。”
师父总说他太喜欢抽象、太理想,但师父何尝不是理想到天真的地步,才会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
“人世无常,还是早有准备才好。
“在这世上,其实有三个世界:物理世界、数码世界、符号世界。人要么因后两个世界永生,要么终究被人遗忘。”
他埋头钻研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饭点过了也没发觉。
在数术的世界里,一切俗世的纷扰烦忧都会退散,只有不朽的真理在孤独的探索者面前闪耀光辉,温暖他们的心灵……
夫纪闰参差,数各有分,分之为体,非细不密。臣是用深惜毫厘,以全求妙之准;不辞积累,以成永定之制。非为思而莫悟,知而弗改也。
——祖冲之《上新历表》
最近,马可经常邀请文远到府邸吃饭、谈天,有时也谈谈数学,而马可尤其对他的经历很感兴趣。文远隐隐觉得马可是在有意调查他和慕容先生的往事,但不清楚是出于什么目的,于是对一些往事也缄口不言。
有一次,马可直接问:“文先生,您研究的‘缀术’到底是什么?我懂的数学不过是一个商人需要用到的知识,缀术在生活里头有用吗?”
“所谓‘缀术’,有两种意思,一种用于天文历法,一种是历法的数术基础。我只懂数术,就这样给您打个比方。”
他拿起一支空气笔——按住一个按钮就可以电离笔尖附近的空气粒子,并留下清晰痕迹的笔——凭空画了一条中间断开的斜线:“您看,这是一条不连续的线,对吗?”
“当然。”
“那么,怎么知道一条线是不是连续呢?如果中间断开的点补上了,那就成了连续的,否则不连续。进一步说,如果这条线的走向告诉我们,下一个点应该出现在这里,”文远在断开处画了个圈,“而这里确实出现了一个点,我们就说:在这个画圈的位置上,线是连续的。反过来,如果画圈处没有出现这个点——”
“这里就是断开的。”
“没错。再看这个例子,”文远用手一扇,刚才的图像如烟消逝。他又画了两段几乎平行的斜线,用一条垂直线将它们恰好分隔在两边:“在虚线这个位置上,左边斜线的走向告诉我们下一个点应该在哪里?”
“沿着线继续延伸的一个点。”
“但它没有在那里出现,而是,”文远在右边斜线的起点画了个圈,“落在了下面。”
“哦,这就是说,如果一条线的走势所向的点和实际点相符,那就是连续的,否则不连续。”
“这种不连续有两种情况,就像刚才的两个例子:一种是趋势点和实际点不同,一种是左右两条线在那个位置上分别趋向于不同的点。”
“这跟缀术有什么关系呢?”
“所谓‘缀’,意思就是连续,或者把不连续不完整的数据补完整。魏晋时期的刘徽给《九章算术》作注,通过他创造的割圆术求出了圆周率是3.1416。”
“我听说,我们古代的几何学家阿基米德用了类似的方法,在圆内外作正多边形,边数越多,就越接近圆,得数越接近圆周率,我们叫它‘穷竭法’。”
“但是,祖冲之父子没有再使用割圆术直接求解圆周率,而是借鉴了刘徽割圆的思想:‘至细曰微,微则无形’。他们发现割圆术的实质,是用短小的直边逼近圆周的曲线。当我们把圆周无限细分,可以把几乎看不出弯曲的短曲线看成直线。然后把这些直线的长度求和,就相当于圆的周长。
“这里面有两个过程,一个是切割。在圆内作越来越短的割线,割线最后会成为与圆只有一个交点的切线,把这段非常短小的切线长看成局部的曲线长。这个过程,可以叫做‘微分’。
“第二个过程是把这些细微的短线求和,积少成多,称为‘积分’。
“但不论是微分还是积分,都必须有一个前提:圆必须是完整的,不可以有缺口——因为直线与缺口没有交点,就没有切线。换句话说,圆周必须连续!因此,连续是微分、积分的前提。把有限的长度切分成一系列细微部分,用越切越细的过程逼近结果,是微分、积分的基础。因此,这整套方法,叫做‘缀术’,也就是基于连续的术。在唐朝,算学生要用四年时间才能学完。
“祖氏父子追求严密,继承刘徽的论证思想,创造了缀术。但是,后人看不懂他们严密复杂的过程,只知道他们通过缀术求出了圆周率的范围——3.1415926和3.1415927之间,以及祖暅的结论“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和立圆术——可以求解球体的体积。因此他们在《九章算数》的注解里,只记录了这些结论,却没有概述这套方法。事实上,他们连刘徽的注解都没有看懂。”
“实话说,我听不太懂,不过这一定是很先进的数学,像你们的技术一样。但是,算学馆有那么专门从事数学研究的人,怎么会看不懂呢?”
文远细长的手指捏紧笔杆,指甲变得泛白,笔尖轻轻抖动。他低下头,过一会儿才在牙缝间迸出:
“因为他们大多是世袭的!”
是时司天历官,皆承世族,求名食禄,本无知历者……
——沈括《梦溪笔谈》
《马可•罗波游记》:
我用密折——大元的专家们叫它量子加密通信——向陛下禀报了藏书楼数术部里数学家文远的才华。我虽然不太懂数学,但他充满了一位杰出数学家的才气。我还将他给《缀术》上卷作的一些注解抄给太史院的朋友看,他们都啧啧称奇,可见文远极有可能是个有数学才华的人,也许有益于陛下的圣朝。我一五一十地将这些情况禀报上去。没想到陛下很快下旨,让算学馆出题考核文远,如果通过,文远也许有机会进入太史院,参与《授时历》的制定。
“谢主隆恩!”文远接旨的声音有些颤抖。
传递圣旨的蒙古官员已经乘飞艇离去,文远仍然匍匐在藏书楼大厅的地板上。
所有读者和同事刚才都回避到二楼,现在像瀑布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着祝贺文远——一个十分钟前还遭书生白眼的科举落榜者。
文远慢慢站起来,在人群的簇拥中呆呆地看着圣旨传进来的门口,如今空无一物。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救命!……”他在心里忽然叫了一声。
晚上,马可邀请文远来喝酒,为之庆祝。
马可不停地说着庆贺的话,十分快活,好像接到圣旨的是他一样,喝了一杯又一杯。文远不知为何心事重重,只是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不是,接旨的是你是我啊?”马可推着文远的肩膀,脸颊像火烧一样,“怎么我比你还高兴,你倒是……啊?垂头丧气的!”
文远抿了一口酒,便再也喝不下去:“我的……苦日子也好,好日子也罢……都……都到头了!”
“当然是苦日子到头啦!以你的水平,肯定是一飞冲天、平步青云!我都纳闷了,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呀?老藏着掖着的。”
“你不懂!”文远甩开马可的手,“你不知道,这里头,水有多深……”
“我在大元宦海沉浮了17年!17年!你那些数学啊、历法啊,我不懂!但这大元朝的水,我比谁都摸得清!我不懂?”
“那……那你知道,”文远发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马可,“慕容先生,为什么死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
马可像吃了一惊,酒醒了一点,扭头来看了文远一眼,便赶紧踉踉跄跄跑去把门窗锁起来——喝酒之前,他已经把侍从都赶出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
“你知道?以前说的不是真的?”马可睁大眼睛问。
文远向后靠在墙上:“什么真不真哪?那是数学家才在乎的事。帝国,不在乎真相。”
“一个数学家、天文学家,又是太史院里的人,能有什么威胁啊?”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想套我话?”
马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听说有两个缘故,一个叫‘图形比特’,一个是……”他指了指头上的球形灯。
文远点点头。
“我打听不出来,图形比特是什么?”
“你知道,一直到唐朝,人们都是只用算筹计算的吧?”
“对,一堆小竹棍。摆多少根就是数字几,大于五就垂直摆一根,意思是加五;横摆、竖摆交替着排过去。”
“解方程的时候,就会在地上一行一行地摆成个方阵,所以叫‘方程’。其实是有几个未知数了。”
“我们叫‘方程组’,一行才叫‘方程’。”
“反正,《九章算术》里已经有了这种解法,通过一种图像化的程序,改变地上的方阵,求解多个未知数的值。”
“我喝醉了,听不太懂,说简单点。”
“慕容先生看见了源自《周易》的0-1比特,还有微观的量子比特。他就觉得,用什么比特不是天经地义的,而是人为发明的。基于不同的比特,就会出现不同的计算系统,就像在平面上有平面图形的规律——你们叫它平面几何?——在球面上就有很不一样的规律。这都是选择什么面决定的——叫基于不同的公理?也行——所以,比特决定了计算的系统,0-1比特产生经典计算机,量子比特产生量子计算机。
“如果我们学《九章算术》那样,将运算过程图像化。用最基本的图形——点和短线——作为比特,运算的过程也遵循图像化的规律,比如旋转、平移等等,就可能构建一个新的系统,可以直接处理图像,那么,图像识别就会比现在基于像素的方法要容易得多,而且算力也会飞速增长,就像现在的图像处理芯片一样。”
“这只是个技术问题,有什么了不得的?最多是其他计算机专家不高兴罢了。”
“你还真不明白。经典计算机是怎么出现的?为了计算大量数据,尤其是土地和税收!所以官府率先研发和掌控了这项技术。后来量子计算机的概念出现,他们才允许经典计算机逐步普及到民间。量子计算机高度依赖精密仪器,而获得这些资源必须有朝廷的帮助!所以他们又把一项重器抓在手里。要不然,他们宁可牺牲效率,也不会放弃稳定。
“现在图像计算机基于数学,基本元素还是对应零和一,但是代数运算非常多样,对硬件要求不高。如果研发出它的原理,就可能把经典计算机改装成图像计算机!现在大元每天的图像处理需求都非常大,只有多台量子计算机协同计算才负担得起。为了把帝国正常运作的技术把握在自己手里,朝廷就把全部量子计算机都集中在大都内苑!一旦民间造出图像计算机,量子计算机独一无二的地位就会受到冲击,就没有理由再把计算资源集中起来了!而能够研发这种技术的只有慕容先生,他又是一个色目人。这样高度颠覆性的技术,他们不能放心交给他!所以,要么他继续研究,造成颠覆性影响;要么——让这项技术推迟出现,在开始之前就结束!”
“就不能打断慕容先生的研究,或者转移他的注意力吗?”
“有人试过了,但是数学家只对自己认定的方向感兴趣,从中获得愉悦和幸福。而且,太明显的暗示反而容易走漏消息,让人知道其中利害。”
“明白了,彻底明白了。”马可点点头。
饭桌上杯盘狼藉,只有一直在加热的酒壶还冒着热气,在空中幻出难以名状的形象。
《文远日记》:
考核结束了。
不出所料,最后一道题,出自《缀术》下卷,是最难的。
只根据上卷的知识,无法完成它,只能写出答案的一半。
但一旦写完,那就是我私自研习天文的罪证。慕容先生虽不在人世,也必将牵连到他的家族。
我累了,真的累了。多年来,我一直盼望着这个机会,现在它来了,却不是以我想象的那样出现。
我曾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如此:我不得不走上了那条人人都走的路,也和人人一样在半道上坠落——只是因为我的特别,坠得特别深、特别重罢了。《缀术》里,那个趋势向上,却落在下面的断点,就是我的写照。我研究的不仅是数学,有时候,还是一个理想的、连续的人生。
那年科举,我考数术,结果考前临时叫停——数术不再列入科举的科目。第二年,我考进士,落榜,榜上只寥寥三人。我自修数术,穷困潦倒。后来开了私塾,教村童读书算数,不久私塾收归官办,我再次陷入困顿。终于,我进入藏书楼,有了个安稳的工作,专心研究,却也把书生的白眼当饭吃……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然而我终究只写了一半。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一切。
有时觉得,一切理想,都会在“活着”二字面前撞得粉碎——或者像慕容先生那样,为理想牺牲。
但是,只要我活一天,理想就多活一天。
《马可•罗波游记》:
我不知道文远当时怎么答题,只是朝廷传出不录用文远的消息时,太史院里几位太史暗叹可惜。陛下没有追究文远,只是简单训斥了我和太史院。这事不久便被人遗忘了。文远依旧在藏书楼工作,不过,他打算回到家乡的分馆,远离天子脚下的大都。
我听说他打算走,便邀请他来吃饭,算是告别。
“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啊。”马可把茶当酒一口喝干了。
“听说你也要走了?”文远问。
“我知道得太多,不方便,”马可擦了一下嘴角,“陛下已经准了我护送真阔阔公主出嫁到波斯,事成之后自己回意大利。再说,山遥路远,不少人八成要死在路上。就是死不了,一个小人物跑那么远,也再成不了气候。”
文远沉默了。
“实话跟你说,”马可把声音压得很低,“他,压根没想过让你进太史院!”
“我猜到了。因为我是慕容先生的学生。我没死就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我从天上飞回来的时候,是领了个重要任务的。你可能不敢相信,”马可眨眨眼睛,“就是——监视民间擅长数学的人,一旦发现有私学天文的,有权先斩后奏!”
文远咽了一口唾沫。
“新历法事关国计民生,召集懂算历的人非常重要。但是,什么事都没有陛下至高无上的权威重要!要不然,太史院就不用为逆行的行星头疼了。”
文远很清楚他的意思。压倒慕容同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他在献上的历书中,把太阳当作不动的中心,所有行星,包括大地,都绕之旋转,大地本身也在自转。这样,就简单地解决了行星有时逆行的问题——那不过是从地面看去的错觉。但是,这违逆了圣人“众星共之”的遗训,更动摇了皇帝的尊严。毕竟自古道:“一切绕着地球转,地球绕着皇帝转”,陛下居然不是一切的中心,而是地球自转产生的错觉?
于是,这个观点被封禁在太史院中,再也没人提起。
从此传出一句名言:“再高的才华,如果不能为帝国所用,不如没有。”
文远长叹一声,细细干了一杯茶,仿佛喝完了这些年所有的苦水。
文远说:“不要紧,反正……我们威胁不了他,他满意了。说点别的吧,我最近一直在想,假如祖氏父子的《缀术》早就失传了,这一切会不会避免。”
“历史模拟?”
“不错,藏书楼历史部的同事允许我试了一下,改变历史发展的某个参数,模拟结果,就能看出它对历史的影响。当然,这只是一种辅助性的研究手段。历史只发生过一次,模拟的结果也会有争议。但我只是让《缀术》在北宋年间失传……”
“那现在很多东西都不会有!”
“是的,它发生了,”文远的眼里闪着光,“北宋积贫积弱,南宋偏安一隅,天下还是归于大元。数术研究达到了比较高的成就,但是,那样的成就已经到顶了,”他压低声音,“汉人的大明取代了大元,但是控制更加严密,知识分子越来越没有生气。但西番兴起了,一个叫哥白尼的西洋人提出了‘日心说’,再后来,世界成了你们西洋人的天下!”
“怎么可能!”
“真的假的先别管,反正都无法证实。但是,我们这个世界不可能是那个世界的人做历史模拟的产物吗?我们所有的史籍,不可能是那个世界的人工智能写的吗?也许,他们也想知道,假如《缀术》得以流传、发扬光大,历史会如何演进,所以我们才有了现在这一切?”
“但结果是一样的,因为……”
他们沉默了。
“《缀术》终有一天是要失传的。”文远慢慢地说。
马可呆住一阵,突然焦躁起来,手向周围一挥,跳起说:
“别管啦!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朋友!我们应该尽情欢乐!”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回响。
文远掏出一根小竹棍,交给马可:“这就是算筹,它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结。现在很少人会用它计算,古人基于算筹的数学书,很多人已经看不懂了。留个纪念吧。”
马可默默接过算筹。
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俾知数术之妙,穷幽极微,足以纲纪群伦,经纬天地,乃儒流实事求是之学,非方技苟且干禄之具。
——阮元《畴人传》
《马可•罗波游记》:
在护送公主的船上,我趁没人注意,把那根算筹放在了计算机旁边的无线感应区——它原来是一个储存器,里面是《缀术》完整的内容和师徒二人的注解。
文远在序言里说:“凡立大志者,必不求见信于今,而图垂文于后也。”
数学家恐惧的不是孤独,而是遗忘。
在13世纪的海风中,我隐约闻到了大元帝国走向衰落的气息。
作者:陈林孝
作者简介:浙江省科普联合会会员,广东省科普作家协会科幻专委会会员,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年度十佳会员。科幻小说《问道》发表在《文艺报》,获科幻作家陈楸帆推荐。科普文章《深度学习深几许?》被CCF推荐发表在科普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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