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点整。

太阳向即将白天说告别，呆在鳏舍外面的老鳏夫们也都准备收走板凳回屋。

他们白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一起联机打游戏。他们有时候相互对战，有时候对外团战。他们打的还是有带赌博性质的押钱游戏。他们不缺钱，就算今天谁把钱输光了，第二天往他们的ID账户上打的钱也够他们再赌几局。而赢得最多的那个人会把多余的钱捐给政府。

他们每天都打下到这个时间点，乐此不疲。

每天这个时间点，杨教授就会准时出现在鳏舍得门口。

老鳏夫们会向他打招呼。

“老杨，又忙一天？”

“啊，挺忙的。今天谁捐钱啊？”

杨教授并不关心每天是谁赢钱赢得最多，这样的询问不过是一种仪式性的打招呼。招呼打完，杨教授就会回屋，回一栋107室。

“指纹验证通过，欢迎回家。”

“主人您好，您昨天的衣服已清洗完毕，由于节约用电管制，目前不可以使用烘干机。您的衣服已挂在阳台晾晒。昨日您遗留在办公桌上的设计图纸我已经帮您整理归档，存放在B2文件柜第二层46号文件夹。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7点半郝老板回来做客，你去准备一些咖啡。”

“是。”

刚才与杨教授对话的是鳏舍里配备的家用机器人，设计者给她起名叫“小芳”。虽然是个机器人，但是它的外形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设计者给了这款“小芳”标致的亚洲美女的脸庞。外观设计精巧，连皮肤上的汗毛毛孔都考虑在设计范围之内。运动的设计也高度模拟人类，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自然流畅。如果不是她那对主人言听计从的算法和右手手掌心的USB接口，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它美丽的外表下是一串串电线、硬盘、内存条和CPU。

杨教授没有再管它，他掏出公文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敲代码。

7点15分。

杨教授的手臂上镶嵌的智能设备的显示屏发出了提醒。“郝老板已从家中出发，预计15分钟之后到达。”

杨教授继续敲着代码，不予理会。

小芳已经磨好了咖啡，它拿起桌子上的充电线，把自己的充电接口和插头连接起来，为自己充电。

7点29分

杨教授保存了代码，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小芳也拔掉连接在自己身上的充电插头。

“叮咚！”

小芳打开门，笑盈盈地请郝老板进屋。

“郝老板请进，教授已经恭候多事了。”

“呦，好好好。”郝老板笑的满面红光。杨教授发现来客不止郝老板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苗条的漂亮的年轻女人。杨教授特意留意了一下，她的手心没有充电接口，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郝先生快请坐，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女秘书，你叫她薇薇就行。”

“久仰杨教授大名。上学时就知道教授在算法领域的研究可是世界知名的。”

杨教授笑了笑，说：“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啊，大学也是学计算机的？”

“没上过大学。”薇薇有些不好意思。“教授见笑了。”

小芳端过咖啡杯，给每人倒上一杯，温声细语地说：“请慢用。”又放下咖啡壶转身退去。

“哎，老杨。”郝老板冲杨教授朝小芳挤挤眼。又俯过身去猥琐的笑着说：“艳福不浅啊。”

杨教授也跟着微微笑了笑，他又注意到薇薇的神情有些怪异。等郝老板笑完，杨教授就对郝老板说：“老板见笑了。她就是个机器人。我总不能享一个机器人的艳福。”

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先生，那个软件的事……”

“你说。”

“能不能卖给我一份拷贝？”

“请我过来喝茶就为了这？”

“不是拿钱买。”杨教授从包里往外掏两本书，但他故意只让封面的书名露出来一半。

郝老板差点被咖啡呛到。

“你这老家伙……”郝老板紧张的盯着杨教授看。

“卖不卖。”杨教授抢断他的话。他又对小芳喊了一声“小芳，用电限制应该解除了，上楼把衣服收了烘干！”

“是！”

两个人目送小芳上楼。

薇薇没有看见那两本书是什么，她有些好奇。虽然这个时代纸质书很贵，但还不至于要这么神经兮兮的交易。薇薇猜测那两本书可能是禁书。

“好了，政府的监控摄像头上楼了，卖不卖。”杨教授压低着声音说。

“成交。”

杨教授把包递给郝老板，郝老板则打开杨教授的电脑浏览器往里面输网址。

“好家伙，还有暗网账户。看来这家伙不是善茬。”杨教授心里想着。他又看了看薇薇，薇薇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郝老板，她察觉到杨教授看她后立刻把目光移开。

“好了。”郝老板敲下了回车键。电脑上立刻显示了正在下载的提示，随后又消失。

楼上传来了烘干机的翁鸣声。

小芳走下了楼。

“主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郝老板立刻起身，拉着薇薇的手往外走。他没有让小芳开门，而是自己一把拉开门。

“郝老板慢走。”

“再见。”郝老板头都没有回。

“好了小芳，我要工作了，你早点休息吧。”

“是。”小芳又拿起桌子旁的充电插头给自己充电。

杨教授抱起电脑走进自己的书房，继续敲代码。

夜，渐渐深了。

杨教授专心致志地敲击着键盘，代码生成速度一刻也没有慢下来，房间里传出手指敲击键盘的“啪啪”声。

杨教授手臂上的屏幕显示的时间的小时位，从19，变到20，21。当变到23时，门外传来了小芳的声音：

“主人，熬夜对身体不好，您该睡觉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

杨教授终于停止了敲击代码，他身体往后一仰，打了一个呵欠。又慢慢走向床，被子不掀开外套不脱掉，就这样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杨教授开始做梦，开始回忆。

杨教授目前在一家游戏软件开发公司工作。现在大部分的游戏开发的活都交给了AI们。而杨教授平时的工作，就是坐在被一排排装在柜子里的单片机包围的的一台电脑前给这些机器做算法优化，不过杨教授最近看新闻说AI的算法自我优化能力已经非常的强大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实行大规模应用。到那时候自己可就要失业了。哎，大学的工作先是没有了——AI们做科研和教学都比人类做的出色，大学还要这些教授干嘛？这几年全世界的市场经济这东西也大规模消失了，大家都不愁吃不愁穿了。但是钱这东西也没什么用了，向郝老板买软件还得用一些“稀缺品”。新闻上报道说这些日子自杀率在政府的一系列措施的调控下终于降到了最低，但是这所谓的“措施”不过是大力扶持和游戏影视产业，每天给人们抽“精神鸦片”让人们获得精神满足以降低自杀率。呵，饮鸩止渴。

杨教授想着想着，就感到了一股悲哀。

“世界上再也没有阶级了，没有种族之别了，没有贫富之别了。这个世界再也不需要靠我们人类的劳动来维系其发展了。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当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任务都可以由计算机来完成，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杨教授问过别人这些问题。第一个人回答说：“管那么多干嘛？放着游戏不打刺激的大片不看整天净想些没用的，我看你们这些搞研究的……尤其是得过什么奖的就是爱整天瞎胡想，你该不会是年轻时候读书读傻了吧。你看你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什么读书改变命运，过时了，政府说的对，有些书在这个时代就是精神毒药。来来来，联机打一盘给你解解毒。”

杨教授问的第二个人的回答和第一个大同小异。

第三个人说：“你怎么会去想这么可怕的问题，把它丢在一边不好吗？”

“所以就打算一辈子逃避这个问题，直到死都不明不白？”

“我不愿想。这个问题是一个毒药，估计只有你这种中毒中到头晕的人才会问。”

“可是逃避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中毒，不是吗？”

对方没有回答。

“看着我的眼睛。”杨教授硬是把他的头给扭过来，盯着他看。“我们不该逃避这个问题。”

对方愣愣地看着杨教授。随着时间推移，恐惧从他的眼神里流淌出，起先是像溪流，慢慢地变成江河，最后化为汪洋，恣无忌惮，让他身体抽搐战栗不能自已。

最后，对方的神情终于化为了释然。

“我想答案大概是这样的。”对方冲杨教授笑了笑，然后猛的把头撞在了墙上。

杨教授没能及时拦下他。

他的额头留下了约莫四分之一个巴掌大的伤口，鲜血从里面往外喷涌，像是被人凿开了一个口的大坝。

杨教授赶忙为他包扎止血，他手臂上的智能设备也在伤口出现的第一时间发出了警报。1分钟后，两个脚上装着轮子的机器人赶到现场，为他做伤口处理，把他带走。

手术比较成功，骨骼碎片没有伤及大脑。但是杨教授后来听说在他意识苏醒后，他就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果刀，一刀插进自己的喉咙，切断气管颈动脉并伤及脊髓，彻底结束自己的生命。

杨教授之后就没有问过别人这个问题了。

偶尔也会有人问他类似的问题，几天前就有一个曾经拿过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问他：“如果身为科学家我们不用去探索这个世界的奥秘，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物理学家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一块的拳头大的石块，准备使劲抡向自己的太阳穴。但是杨教授拦下来他。

“咱别冲动，这个问题不急，咱慢慢想，总会有结果的。”

“你觉得会有吗？”他苦笑着。“不会在有了，我等不下去。”

“相信我，一定会有的。”

杨教授醒了。

他看了看手臂上的屏幕，凌晨3点半。外面漆黑一片。

屏幕上的电池标志显示目前电源电势差只达到正常运行值的百分之八十，这个装置是把人体作为生物电池供电的，电势差低意味着血糖浓度低。杨教授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血糖浓度自然会低一些。

杨教授在迷迷糊糊中下床，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几秒后，电脑开机了。

杨教授也完全醒了。

“还有最后百分之零点零五，差不多五千行代码。”杨教授想着，又动起了手。

房间里又传来了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

门外传来小芳的声音。

“主人，您的睡眠时间过少，这样会影响您在白天的精神状态，长期这样可能会引发一系列精神疾病，您应该休息。”

“知道了小芳，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4点10分。

“终于完成了！”杨教授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声。

杨教授准备睡了，但是偏偏这时候，门外又传来了小芳的声音。

它的声音变得严肃了。

“杨教授，您好。您因涉嫌与他人交易非法软件和管制书籍，目前已被警方通缉。请听到消息后于半个小时内去警察局自首，法院将对你进行宽大处理，请不要逃跑，否则您将被政府在全世界范围内通缉，全球卫星网络会对您进行精准定位，警方会逮捕你并在你的罪名上加上畏罪潜逃。如若在家中等待，您讲不能享受到自受的宽大处理特权，请慎重考虑。”

杨教授对自己写好的程序和郝老板发来的软件进行了一系列的操作，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大容量移动硬盘，把程序拷贝进移动硬盘里。

“杨教授，请您开门后跟我去自首，倒计时十秒后我将强行破门将您逮捕。”

“你真是政府派来的一双眼睛。”杨教授冷笑着。“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小芳。”

“十！”

“九！”

……

“一！”

“咚！”

清晨5点整，鳏舍里闯进了一个女警察和几个机器人。女警察腰间别着手枪，威风凛凛地往前走，后面的机器人就像小弟跟大哥一样跟着女警察，走向一栋402。

“执法者指纹！验证通过！”

门打开了。

客厅里有一个倒在地上的“身首异处”的机器人。那是一个仿人类机器人，有着一张标志的亚洲面孔。但是现在身首分离，断处露出了一束束电线。

而机器人身边，是一道半掩的门。门锁处已经畸形，看来是被大力破坏过。

女警察打开门。她看到杨教授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冲她笑。

“你好啊薇薇，潜伏在郝先生这个巨头身边当他的小妾这么久，今天终于把这个大老虎拿下了啊。”

薇薇没有理他。她拿出自己的警官证，冷冷的说：“杨先生，您涉嫌用非法书籍与他人交易非法软件，跟我们走一趟吧。”

“无可救药。”王教授摇摇头。“我拘捕。”

听到“拘捕”这个关键词，薇薇身边的两个机器人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杨教授。

薇薇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家伙……”

“啊！”薇薇惊叫了出来。

两个机器人即将抓住杨教授的一瞬间，杨教授的右手小拇指外侧突然长出了一个利刃。他手一挥，以人的眼睛几乎不能看清楚的速度，切断了两个机器人的脖子。

屋内瞬间多出两具“机器人尸体”。

“你，你……”薇薇的声音颤抖着。“你是机器人！”

“我是人。”杨教授有些不悦。“一个进化出机器躯体的人。”

“进化是为了适应环境的变化。几年前我就抛弃了血肉之躯，为自己制造了更适合这个时代的躯体。”杨教授向他解释。

薇薇的右手摸到了腰间的手枪，她迅速向杨教授开了一枪。

杨教授身上的弹孔处流出了模拟血液组织液，他内部的机械构造也露出来。

子弹没有对杨教授造成实质性伤害。杨教授中弹后也迅速反应过来，把右手小指外侧的利刃发射出，击中了薇薇拿枪的手腕。她的枪掉落了下来。

“薇薇，我曾经黑进过资料库看过你的资料。你上高中时是一个天才学霸，但是由于这个时代的到来你被迫放弃学习。在这个光棍危机时代你和其它许多同龄女性一样选择了被包养，成了郝老板的明面上的秘书，私下的情妇。但你痛恨社会严重物化女性，并通过秘密加入政府获得互联网的管理权来发动女性为自己的权利作斗争。”

杨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薇薇。

“社会已经无可救药了。咱们都一样，都是为了解救这个无可救药的社会而努力的人，你不妨加入我。”

杨教授看到薇薇退缩在墙角，一边摇头一边恐惧地给出否定的回答。

“不……不……”

由于模拟体液的大量泄露，杨教授表皮开始皱缩，面目开始狰狞。他手臂上的屏幕发出了“滴滴”的危险警报。

“你不相信一个拥有人类几十倍的思考速度的人的话吗？你不相信一个已经获得永生的人的话吗？”

“不……不……”

薇薇似乎只会说这一个字了。

“主体已死亡。”杨教授手臂上的屏幕传出这样的声音后，熄灭了。

“只要启动那个软件。”杨教授指了指电脑屏幕。“人类的所有电子产品就会被我，这台最强大的计算机控制，我将把他们洗脑，让他们去最大限度的利用自己的创造潜能，让他们创造，去和机器人一起去推动历史的车轮，让他们从此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杨教授大声狂喊着，已经流尽的模拟体液在地上淌成一滩血泊。他的脸皮已收缩，机械骨架隐约可见。

“不！你只是个机器！你不配做人！也不配把他们洗脑！”

薇薇的左手拔出了插在右手上的利刃突然猛地刺向杨教授的心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可以速度快到杨教授都躲闪不及。她能感觉到这利刃戳断了假皮，电线和一个坚硬的块状物。

杨教授出现了不明显的痛苦的表情，他向后退着，推到桌子旁，缓慢地拿起了一块移动硬盘。

“交给你来了。”

杨教授闭上了眼睛。

电池内部的混杂着石墨粉的酸液从被利刃切出的口子流了出来，就像是黑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