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距离那个荒诞的“求生游戏”开始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人类或愤怒，或迷茫，或恐慌，却基本都无可奈何承认了这个事实：太阳系将变成两大星际文明对垒的战场，地球将作为资源星被其中一方占领。

而人类，被认为是地球上最具有代表性的智慧生命，面临着两个结局：被剿灭，或是被救赎。

幸而，将要占领地球的一方，对人类在地球上展现的文明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提出在占领前可以先给人类一次机会，只要能够通过他们在地球布下的智慧文明筛选程序——也就是那个被代称为“求生游戏”的“游戏”，那么人类和他们所保护的文明将能得到救赎。

至于“通关”的标准，则需要人类自己去探寻。

一

陆仁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点开个人终端，打开导航，地图上除了路网、地名、店铺名等常有要素外，还分散着一些颜色不一的光点。

经过近两个月的探索，陆仁也早已弄明白了这些不同颜色的光点代表了什么：

黄色，代表食物、水、各种手控式工具等生存必备资源。

红色，代表这里有和地球文明有关的事物，需要搜集，搜集完成后，个人终端地图上的红点会消失。

蓝色，代表预选“通关点”，大多是著名港口城市，在游戏结束之前需要带着搜集到的资源，选择到达一个预选通关点，游戏结束时会公布最终通关点，位于最终通关点的人可以获得救援，而之外的人们，等待他们的可能只有毁灭。

自“求生游戏”开始后，诸如网络、食物、水、能源、公共交通、治安等公共资源全部被“服务器”接管，服务器控制了所有的工作机器人。
在这些领域的企业中工作的“玩家”发现自己是第一批“失业”的人，各个企业的员工或多或少都尝试过手动切断工作机器人、阻止服务器操控自己的岗位，却反受到温和但不容抗拒的阻止——服务器操控保安机器人将他们礼貌的“请”出了每天会耗费三分之一时间待着的地方，并且提醒他们查看个人终端，及时开始“游戏”。

而治安方面，当一部分疯狂的人认为这是法治约束力微弱的“末世”到来，企图偷盗、抢劫甚至制造动乱时，服务器控制下的交警机器人和警察机器人总会及时出现，阻止犯罪并依法给予惩治。

虽然久而久之，渐渐有人发现，在监控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发生的冲突不会有机器人赶来。于是这些阴暗的角落，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某些隐秘交易或解决冲突的场所。

有人试过在这样的场所点开个人终端报警，之后这个角落便也纳入了服务器的监控之下。这样的举动似乎给出了一个信号，有些人开始有意无意的保护这些角落。

不过这些都不是陆仁关心的事。他选定了一个红点，发动车子开启自动驾驶，双手都解放出来操作个人终端。

首先是浏览求生游戏的论坛。

据说求生游戏有过一轮“内测”，服务器从各个领域选择了一批人，在虚拟网络上参加测试，并在内测结束时才告知他们这个游戏的背景，以及即将在真实地球上发布正式的程序，最后还祝大家“游戏生活愉快”。

陆仁当时听某个内测玩家说到这句时，忍不住笑了出来，来考察他们的未知文明可能对“游戏”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对于任何一个地球人来说，恐怕都没有办法把这场筛选当成具有娱乐性质的“游戏”吧。

论坛是内测时期就存在的，置顶和精品区热热闹闹的布满了攻略贴和形势分析，陆仁点开置顶的一条新闻，浏览了大概。

求生联合会呼吁所有人类实时上传共享已搜集的地球文明资料，以便那些难以长距离行动的人们能够通过下载获取到尽可能多的资料，提高“通关”几率；并列出了几处较为偏远的海底遗迹，希望有能之士能够前去探索并搜集资料。

文字末尾附了共享板块的链接，陆仁点进去查看，发现自己现在选定的目的地赫然在列，上传时间是一分钟前。

陆仁一愣，手指已经自觉点上下载，接着才想起来该重置导航目的地了。

地图上，随着下载的结束，原目的地上的红点已经消失。陆仁查看附近还亮着的红点，发现无一例外，如要前往那些红点，都需经过原目的地。陆仁决定还是先不变更导航，去原目的地看一下情况。

二

湖畔博物馆。

与其称呼这间建筑为博物馆，不如说它只是山腰湖边一间陈旧的小屋。

陆仁开了两个小时的山路，此时下了车依靠着车门，观望博物馆那几乎掉没了漆的匾额。匾额很旧，但似乎刚被擦洗过，还有一些未干透的水渍。匾额下的门扉半掩着，内里透着影影绰绰的光，看不真切。

陆仁看了一眼经过博物馆门口，延伸向林间深处的车辙，一手摸着腰间的皮套，一手举着点亮了灯光的个人终端，带着几分警惕朝博物馆门口慢步走去。

离半掩的门还有一米左右距离，陆仁深吸一口气，侧身抬腿飞踢一气呵成——

“啊！”

“谁！”

门扉还在小幅度围绕着因疏于保养而生锈的门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光线涌入，门内的景象已一览无余。

一个姑娘手里紧紧攥着一支棒球棍，站在门内，陆仁手中的灯光打到对方脸上，能看到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和双颊的红晕。

姑娘背后的展台上支着一只手电，正照向室内一面昏暗的展框，展框里的内容全是汉字，陆仁一眼瞄过去，获取到的信息只有标题“石蓝湖志”。

展台旁边的地上还有一只水桶，以及几只已经关闭的清洁机器人。他知道博物馆的匾额是谁擦洗的了。

室内除了零星的几个展台和墙上整齐的玻璃展框，就只有这位明显被他吓住的姑娘，排除危机，陆仁举起双手对姑娘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率先释放善意：“你好，我没有恶意。我本是想来搜集这里的资料，走到半路逛论坛发现已经有人上传了，有点好奇就过来看看。”

姑娘维持着手握棒球棍的姿势轻微点头，小声承认：“我上传的。”

陆仁后退半步，快要维持不住的笑容变得尴尬：“这里够偏的哈。我没想到还会有人来，还是个……嗯。”意识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遭制反感，陆仁及时闭上了嘴。

大概是陆仁退到了足以让姑娘安心的距离，姑娘放下了棒球棍，只单手拎着，语气变得认真而伤感：“我也没想到会有人来，所以我必须得来。不然这里可能就会永远被宇宙遗忘了。”

陆仁想也不想就安慰：“不会的，还有像我这种专挑冷门偏僻地方跑的人呢，绝不漏过任何一个红点，哈哈，哈。”

完了，这下真的尴尬了。陆仁自我唾弃着。

姑娘却终于放松下来，体贴的忽略了陆仁的尴尬，略带兴奋的问他：“你们是求生联合会组织的吗？专门前往冷僻的地方，搜集不知名的文明和记载，以求最大限度将地球文明完整全面地传承给后代，展现给其他文明？”

陆仁内心想的是，不，我是激进派，我不知道像我这样专往偏僻地方跑的人还有几个，也不知道联合会有没有组织这样一只队伍；我的想法也没有你说的那样高尚，只是个人爱好而已。

可是当对上姑娘期待的眼睛，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联合会一向致力于整合并共享所有展现地球文明的资料，让每个人都能成为文明的种子。当灾难降临，只要有一个人存活，文明就不会断绝。”

姑娘的眼睛闪闪发亮，藏不住期待：“那么，为了完善资料库，没有标注红点的遗迹，你们也会感兴趣的吧？”

三

陆仁知道他对那个叫做顾念的姑娘一见钟情了。不然他不会答应她“毫无价值”的请求。

在之后的交谈中，他们交换了彼此姓名，顾念告诉他这座博物馆的来历，原来是她的曾祖父年轻时出资建造，陈列了对石蓝湖形成前后的历史、传说的考察资料。

照顾念的说法，地图上显示的红点，只是外星人能够探测到的信息获取点，比如博物馆、图书馆、研究所、信息中心、裸露的陆面遗迹或海底遗迹等。如果遗迹或建筑被较复杂的环境——比如岩层、砂石——完全包围、填充，外星人则无法探测到。顾念将它们定义为“地球文明的小秘密”。

陆仁对这个命名不置可否。他们刚刚结束对石蓝湖的第八次潜水探索，仍然一无所获，此时正坐在博物馆内被清洁机器人擦得锃亮的地板上歇息。

门窗大开，午后明晃晃的光打进室内，照得展框里的图片和文字异常清晰。

“怎么会找不到……”顾念喃喃声中充满了迷茫和失落。

“……据考察，石蓝湖原址在约一万年前曾为一座石城，因地质运动，整体海拔升高形成山脉，加之地震、山体滑坡等因素最终形成堰塞湖，石城被完全埋于岩石和水面之下。后经过多年的自然生态发展，成为了如今山明水秀，清幽绝尘的石蓝湖。”

陆仁看着展框里这段让人充满探索欲的文字，认为“据考察”应该换成“据传”比较合适。

不论是水底拍摄的照片、视频，还是仪器检测湖底缝隙及岩层厚度的结果，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石城”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早已被毁。

遍寻馆内陈列的展品，对于“石城”的佐证都只有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连一张靠谱的照片都无。

石蓝湖面积不大，在精良的潜水装备和探测仪器的帮助下，八次探索足以将湖底来回扫描三遍。

然而这已经花去了他们九天的时间，距离游戏结束，服务器发布最终通关点，只剩下二十一天。

陆仁感情上想安慰心上人，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理智上想劝她放弃，想告诉她残忍的真相，话到了嘴边却不忍说出。

显然顾念是个乐观的姑娘，没有郁闷多久，就自己振作起来，刷起了论坛。

“没有红点了。”顾念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也没有人上传非红点的资料。”

这些陆仁都已知道，从语气中却听不出顾念此刻的想法，索性直接问道：“联合会的搜集已经结束，大家已经陆续前往通关点，你想现在走，还是再去探一次？”

顾念手里抓着一块湖底捡来的蓝色石头，看得出神：“其实你不是联合会组织的小队成员吧。”

“我……”

“其实联合会根本没有组织这样的队伍，专门前往冷僻的地方搜集资料什么的，都是我脑补出来的，对吧。”

“你……”

“仔细想想，你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是我一厢情愿了。”

“……”

“对不起，害你和我一起白忙活这么久，浪费你的时间了，对不起。”顾念突然站起来，对着陆仁的方向深深一鞠躬。

陆仁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轻轻拥她入怀好让她能靠在他的肩膀，却克制住了冲动，只叹了口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骗了你。”

顾念悄悄蹭掉眼泪，摇头道：“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只是不想让我失望。是我太天真了，没有做足准备就来探索。”

姑娘太善解人意，也足够坚强，陆仁本就不善安慰人，现在更是什么都不必再说。

“你要走了是吗？准备去哪个通关点？”

陆仁迟疑了一下，不答反问：“论坛里分析各个通关点的帖子虽然很多，但是联合会一直没有发布相关的消息，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在这里再待几天。”顾念没有发现他的反常，玩笑般说道，“快告诉我你要去哪儿，说不定我会来找你呢。”

“……北极。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陆仁心知再瞒不下去。

四

陆仁又陪顾念在石蓝湖待了一天，终于独自离开。

昨天向顾念坦白的时候，她先是皱着眉，嫌弃地嘀咕：“北极？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嘛？”随即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点开个人终端，浏览论坛，置顶第二条的新闻标题清清楚楚的写着：

“激进派吹响集结号，四大军事基地严阵以待”

点进内容，则是介绍四大军事基地的备战进度和军事实力，充分地向民众展示了人类的武装力量，表达了与外星侵略者抗争到底的决心。

而北极军事基地，赫然在列。

顾念仔仔细细看完新闻，抬头望着陆仁，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是激进派？”

“嗯。”陆仁点头，眼睛没有看她。

所谓激进派，是“求生游戏”开始以来诞生的第二大全球性质的组织，第一自然是求生联合会。

激进派主要由想以武力抗衡前来占领地球的未知文明的各国军队组成，是地球现存最大的军事同盟。原本也属于求生联合会，后来从联合会分离了出来，成为了独立的组织。

游戏刚开始时，内测玩家们建立了求生联合会，并吸引各方势力加入。联合会小有规模后，组织了黑客团体对服务器多次发起进攻，却均一无所获，不要说解析出服务器的网络地址，连防火墙的砖都没有摸到。随着各国军队陆续加入，联合会又组织军队对所有已知信息中心进行地毯式搜查，依然没有结果。

自此，联合会中大部分人对未知文明便生起了屈服、敬畏甚至向往之心，认为未知文明没有一下子对人类赶尽杀绝，反而给了人类求生的机会，是善的，所以我们应当听从他们，遵守游戏规则，好好表现，以求被救赎后可以被优待。

而另一部分被称为激进派的人，则认为无论未知文明是善是恶，占领地球、驱逐人类的行为已经构成了侵略，作为军人，就应当拿起武器保卫家园。

双方争执不休，人员互有变动，后来为了联合会能够稳定持续下去，双方经过协商后和平分手，成为了现在的求生联合会与激进派两大组织。

顾念不知说什么好。她对高等文明是向往的，虽然对地球可能将遭遇战火感到悲哀和不舍，但从未想过反抗。她尊敬那些真正热爱地球、想要保卫它不受破坏的斗士，但她不认为他们能够胜利。她不想陆仁和他们一样，葬身在这场毫无希望的、可能都称不上战争的战争中。

她请求陆仁和她一起前往一个蓝点，陆仁却拒绝了她的邀请，他说，“我尊重你想把最完整美好的地球展现给后代和其他文明的理想，也请你尊重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毁灭的心愿。”

顾念再说不出挽留的话来。

陆仁走后，顾念在石蓝湖边呆呆的坐了一整天，从第二天开始，继续潜水、探索。一个人探索的速度远比两个人一起要慢，但她的决心更坚定了，每次的一无所获都无法再让她流露出沮丧的情绪。

距离游戏结束还有6小时。

顾念费力地操控着陆仁留给她的手控式工业机器人，切开最后一处岩层，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洞口，开心地笑了。

正在浏览地图的人们可能会留意到，在亚洲中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区，赫然出现了一个红点。

距离游戏结束还有4小时。

论坛共享区多了一份命名为“石蓝城”的资料，对应两小时前新出现的红点。

下载了资料的人们无不为石蓝城那古朴恢弘的建筑风格、深邃如湖水一般蓝的建筑用材所折服，数据分析则显示出石蓝城使用了大量青金石用作建材，更是让史学家、地质学家、宝石学家们连连惊叹，恨不能再给他们半年，亲身前往详细考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望图兴叹。

距离游戏结束还有2小时。

顾念接到了陆仁发来的通讯请求。

接通语音，陆仁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失真：“祝贺你，真的找到了石城。”

顾念的声音充满甜蜜：“谢谢，多亏了你留下来的工具帮忙。”

“别说这些了。你到通关点了吗？”

顾念看着眼前平静的湖面，眼睛里都带着笑意：“嗯，到了，挑了个近的。”

“那就好。我要集合了，不能再聊了。祝你幸运。”

“嗯，我会幸运的，你也是。”

切断通讯，顾念再次穿好潜水服，确认氧气，背上背包，走向湖面。

“我已经很幸运了。”她自言自语了一句，面向湛蓝的湖水，纵身一跃。

终

战争提前开始了。

人类没能等到未知文明将他们送上救生舱，而是在筛选程序刚刚结束、降下防护罩保护住五个最终通关点的那一刻，就隔着透明的防护罩，看见天空被战火点亮。

派给人类的救生舱被误伤击落，未知文明忙着交战自顾不暇，只好先传授给人类建造救生舱的技艺，让人类自行学习和研发。

五十年后，当“蓝鲸”承载着地球文明的种子起航，满目疮痍的地面上，一处分辨不出原本地貌的洞口，有位苍老的女性从中探出半个身体，平静地目送飞船渐渐消失在天际。

她的胸口，挂着一枚蓝色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