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头发的老年男子佝偻地站在实验室的观察窗外，没人看透他心中所想，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个现实。即便他早已经后悔，后悔如果可以早一点儿清醒回头，又会怎样。

五十二年前，时间停留在二零一七年八月十六日的晚上，一阵格外响亮的碎裂声惊破了小区夜里的虫鸣。地上散落的玻璃残片映射着一模一样的愤怒面容，年仅二十岁的少年瞪视着坐在对面床上的中年妇女，声音尽是难以抑制的颤抖，“这么多年了，你说自己是为了我才跟我爸将就在一起，那为什么不能去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中年妇女用手狠狠地扒着床沿，却紧抿着唇不愿作出任何回答。

“好！”少年扣起双臂，长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就算是我爸做了错事，这些年来让你受了委屈，但是我的爷爷和奶奶总没对你抱有成见吧？那又是什么原因让你对他们也心存芥蒂！”

“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全是因为你爸造成的！”中年妇女将头微微昂着，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强硬与尊严都高高垒起，“可是这二十年来我对你的苦心和付出都问心无愧。”

“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难道你们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吗！”怒目圆睁，少年活像一只困兽般地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我不过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家，难道这也是错吗？给我一个家！回答我！给我一个家！”

“所以你今天就是带着他们来指责自己母亲的吗？！”食指一遍遍地敲向坚硬的床沿，中年妇女也是丝毫不肯做出让步，好像干柴烈火一样的对话瞬间把针锋相对的气氛推向了顶峰。

砰地一声，少年猛地夺门而出。在门被重重关上的那一刻，根本没有顾及屋内那一声悲恸的嘶吼，“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儿子！”也正是那一晚过后，原本被认为只是痔疮的病情急转直下，经过确诊母亲患的是肛瘘并伴有严重出血。

几天过去，少年终于鼓起勇气去探望住院的母亲。不太宽敞的走廊显得有些安静，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夹杂着消毒液的淡淡味道。迟疑地挪步到属于母亲的单间病房前，紧闭着的房门内正传出着不很清楚的交谈声。忽地，少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内容一般，敲向房门的手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同时侧耳聆听着房门内的动静。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都是一个成年人了，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房门内传来了母亲熟悉的声音，只是此刻，这声音中充满了疼惜和安抚。

“其实我那天说的也都是些气话，谁还能有我的儿子这样优秀、懂事。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你不是我儿子还有谁能是我的儿子呀？”

病房外，少年兀自攥紧了咯咯作响的拳头，目光中一片闪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没有立即推开房门，只是继续杵在那里默默地听着。

“其实这些年来，妈也挺对不起你的，你是妈的孩子呀！”

“妈知道……妈也爱你！”像是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语终于得以吐露，母亲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哽咽。

“你看你，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了。”许是听到了手机那头的哭泣，母亲不由得柔声劝抚道。

“喂？喂……”又等了一会儿，那头的人似乎断掉了信号，只剩下母亲一人紧握住发烫的手机。

来不及容她多想，身后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转头看定来人，母亲的神情先是一滞，但是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少年拼命克制着的压抑声音却抢先了一步，“谁？”

“什么谁？”面前的中年妇女被他呛得一愣，皱着眉反问道。

“刚才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目光灼灼地盯视着自己的母亲，少年的声音表面上泛着平静。

“你这孩子！”眼皮一翻，中年妇女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

“我这才想通来医院看你，刚才一直站在门外听着你跟人打电话呢！”

“我爸之前就怀疑你可能在外面有人，可我万万没想到这都是真的！”强忍着浑身颤抖的怒意，少年将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格外的重，“说吧，你电话里的那个儿子是谁？”

中年妇女的眼睛瞪得老大，涨红了脸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您就说实话吧！”做出一副哀求的态度的少年，最终摆出了气急败坏的暴烈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电话到底是谁打的呀！”

“不就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中年妇女也急了，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她的嘴唇不住地打着哆嗦，“刚才在电话里还说得好好的，现在见了面你倒怀疑起你的母亲了？！”

“我说什么了我？！”像是一头发疯的狮子般地砸着病床的护栏，少年磨破了性子地张口大声吼道：“我自打进了这个肛肠医院开始，就压根儿没有拿起过手机！我拿什么给你打电话？！”

“那是见了鬼啦！”中年妇女眦着眼眶，嗓音蓦地拔起来老高。

“你可以不承认，我就当我没你这个妈！”紧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少年从喘着粗气的嘴里挤出了本没想过会脱出口的话语，它就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剜进了中年妇女的心脏。

“那我也当……没你这个儿子。”指甲深陷在掌心的肉里，刚刚输过血的血管被硬生生地撑了起来，中年妇女咬着越发失去血色的嘴唇，脸上浮起了从未见过的失望与哀然。

呼吸猛地一窒，少年终于还是抽身离开了病房。临走前的一句“你和我爸离婚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和那沉重却又坚决的关门声，将中年妇女的情绪推向了崩溃与决堤。痛苦至极的哭嚎、虚弱打颤的身影，最终都在时间线上渐渐地缩成了一个圆点，那是记录着过去的定格时空。

从那以后，少年就真的再也没有与自己的母亲见过一面，也因此彻底地错失了打开这个心结的机会。五十二年过去了，也正是二零六九年的今天，如今已经七十二岁的他以一名体验者的身份站在科学院实验室的观察窗外，却突然特别想再见一见自己的母亲。

曾经巨大的遗憾、打破时空的对话，是否还有机会倾诉？他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

在他眼前的观察窗内，摆放着冰冷的巨大仪器，收集神经信息的电元线毫无生气地散落在那里。

关于时空的研究，很早以前就曾经有科学家对此孜孜不倦。从相对论再到量子论，乃至史蒂芬·霍金所著的《时间简史》里都对于这个话题给出了很多的讨论。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过打破时空限制的现实例子，所以科学界对它尚无定论。爱因斯坦在他的相对论中曾经提出：当速度达到一个极大值的时候，时间会出现静止甚至是倒退的现象。可是后来的霍金又认为即使真的超越光速，也不可能真正地打破时间线的规律，而时间倒流只是一种假象，超光速运行将引起时间和空间一系列量子力学上的反应，最终使得打破时空限制的设想根本无法实现。

在众多先驱者的引路下，科学家们以实现“时空旅行”作为目标，尝试着人为沟通爱因斯坦-罗森桥，也就是人们提及的时空虫洞。最新的科研成果表明，时空虫洞极有可能就散落在我们生活的周围，只是它小到人们无法用肉眼去察觉。宇宙内的物体都会出现小孔或者裂缝，而这种基本的规律也同样可以作用于时间。即使是时间也同样会出现细微的空隙或者裂缝，而这些孔洞比分子、原子还要小得多，它被称作“量子泡沫”，而时空虫洞就被认为存在于这样的“量子泡沫”当中。

但是有天体物理学家很快又发现，这样的理论结果仍然有着无法成立的地方。

假如说人们能够维持一个时空虫洞的连续开放，就可以打破时间线的运作规律，但是时间的空隙可能连一个人也容纳不下，更不要说是巨大的时空仪器了。由此，一些物理学家又进一步提出了一种被称为“封闭类时曲线”的理论，认为时空仪器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利用虫洞穿越时空可以满足光速上限论的要求，超光速运行实际上就是时空扭曲的结果，即通过高度扭曲时空来达到超光速的效果。

按照科研的进度显示，要想维持一个时空虫洞的连续开放需要大量具有负能量的奇异外来物质。一些物理学家的实验也表明，真空中的量子涨落似乎会产生一个负压，它们就像是两面紧靠着的镜子一样，而那些被观察到的暗能量可能就在暗示着宇宙中奇异外来物质存在的可能性。“根据宇宙的运行规律，不难发现那些河外星系都在远离我们而去，而且这种远离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受到了反重力的作用一样。”曾经有天体物理学家这样表示道：“如果我们认为宇宙中充满了各种具有负压力的物质，那么就可以解释得通宇宙在加速扩张……就像是我们沟通一个时空虫洞所需要的那种一样。”

不过当科学家们致力于沟通虫洞来建立时空旅行的时候，却仍然会受到很多种物理定律限制他们的研究工作，似乎是自然界的某种机制将时空虫洞关闭。量子研究表明，维持虫洞的时空仪器可能会导致大量的能量聚集，从而切断与时空虫洞之间的联系，因此设想必须在虫洞关闭之前完成时空旅行。

在这些条件标准的基础上，符合理论的时空仪器终于诞生问世。

而现在，已经七十二岁的自己正站在这台伟大奇迹般的机器的前面。或许，他可以完成些什么。

许久，一只脚跨入。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复杂的电元线开始植入自己的脑部。

由于时空虫洞存在于“量子泡沫”当中，所以时空仪器无法将人体直接送入到虫洞中去。而它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体验者的脑电波收集、解析并且发射到“量子泡沫”中去。科学家们发现，人脑产生的电波可以被确定为一种不定状态的量子，所以完全能够将脑电波视作是一个量子的海洋。当体验者的脑电波被时空仪器以超光速发射到虫洞里的时候，在虫洞的周围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负能量。这也正满足了沟通虫洞的需要，因为它不可能成为一个宇宙的高速列车。时空虫洞的存在，必须依赖于一种奇异的性质和物质，那就是负能量。而仪器促使虫洞周围形成的负能量，刚好保持虫洞与外界时空的分界面持续打开。

时间被定义为二零一七年的八月，日期恰巧是他的母亲被送入医院的几天以后。

老年男子只觉得自己的脑电波进入到了一种平静状态，在时间线中是找不到任何方向感的。因为时间和空间都是人们在描述现实的物质世界时所引入的抽象概念，它并不像是物质粒子那样客观的实体存在。由脑电波这种不定状态的量子产生的负能量，使得时空虫洞允许能量和物质安全地穿越它。这些奇异的外来物质抵制着虫洞坍塌为密度无穷大或接近无穷大的一点的趋势，换句话说，它阻止了微型虫洞的崩溃。

脑电波形成的量子海仿佛进入了一个弦状的空间，它具有长度但是截面很微小。实际上，他感觉自己更像是被系在一根拥有巨大张力的橡皮筋上，现在这根橡皮筋正在伸展开来，并且加速到非常高的速度。或许时间线从一开始就并非是条平直的线，正因为它被创造得拥有曲率而又如此卷曲，才能够在某个指定的局部区域进行时空旅行，同时实现仪器对电波能量的跨时空传输。

渐渐地，他变成了当时年仅二十岁的模样，只不过这具身体却是由抽象的电波能量组成。强烈而又不可阻挡的下坠感紧随而来，然后他就如同做梦一般地发现这股电波能量竟然与周遭的时空产生了共振并呈现出相互交融的趋势。其实，这是由于强烈的电波能量可以引起量子波动，这时的脑电波就相当于一个充满磁性的能量场，使得自己的时间观念受到当时大脑和身体里的化学节奏脉冲和生物过程支配。简而言之，就是这股打破时空限制传输而来的电波能量暂时性地还原了当时少年大脑以及身体状态，也就算是他短暂地回到了自己这副五十二年前的身体当中。

不可置信的狂喜几乎要淹没了他，而后，他犹豫了。

颤抖地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然后在通讯录里找出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我要打过去吗？”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但是手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心脏好像烧开锅的水一样，沸腾、滚烫。

肛肠医院。最靠里的单间病房内。

中年妇女斜倚在病床上，正伸着手往自己的水杯里填热水。这时，床柜旁的手机却忽地响起了悦耳的来电铃声，一面还震动着朝她的方向挪去。电话那头，“嘟……嘟……”的等待音一声接连一声，少年死死地攥紧掌中的手机，仿佛时间都已经过了几个世纪之久。

“喂。”电话接通的瞬间，少年先是一愣，而后熟悉而又久违的声音便传入到了耳中。

“喂！”又是一声问话，这个整整隔了五十二年的声音，让少年心里的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他努力地抬起头仰望高远的穹顶，一瞬间泪如雨下。

“喂？不说话我挂了啊。”许久听不到回答，中年妇女有些疑惑地补了一句。

“别……别挂……”少年有些急了，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哽咽的模糊字音。

“行了行了行了。”听出了他情绪中的变化，中年妇女忙放柔了声音，半是无奈半是疼惜地安抚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都是一个成年人了，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

“那……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也……不该说那样的话。”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少年有些语无伦次地哑着嗓子说道。

“其实我那天说的也都是些气话，谁还能有我的儿子这样优秀、懂事。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你不是我儿子还有谁能是我的儿子呀？”长呼出一口气，中年妇女揉着酸痛的腰挺靠在墙边，脸上却沉浸在一片幸福而又满足的神情之中。

“诶……诶……”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年只得连声地应着。

“其实这些年来，妈也挺对不起你的，你是妈的孩子呀！”用手轻轻拨弄着臂上输血后的绷布，中年妇女也毫无保留地袒露了自己的心声。

“妈，知道吗？”少年努力地向上翻着眼睛，可偏偏泪水像是坏了阀门一样涌出，“有句话，这……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说不出口，妈我爱你。”

“妈知道……妈也爱你！”像是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语终于得以吐露，中年妇女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哽咽。

被病痛折磨的身体颤抖着，由电波组成的能量波动着。

一瞬之间，彼此的心脏如同有电流击过。

“你看你，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了。”许是听到了手机那头的哭泣，中年妇女不由得柔声劝抚道。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骤然激起的情绪等同在量子海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本就不稳定的时空虫洞受到了剧烈的扰动，因为坍塌而导致了连通桥的强行中断。

“喂？喂……”又等了一会儿，那头的人似乎断掉了信号，只剩下中年妇女一人紧握住发烫的手机。

电波能量被猛然抽回，老年男子从时空仪器上支起身体，口里贪婪地喘息着空气，殊不知一滴悔恨的泪水划过了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故事的最后，似乎也没有最后。

而我，就是五十二年前的那个傻男孩儿。

现在我才终于明白，当初的那通电话是谁拨打。

沉默地走出科学院的时候，天空中不知不觉地飘起了小雨。

不易察觉的疼痛扯动着满是皱纹的眼角。

我再也忍受不住，借着落雨无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