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我真的不会写科幻小说……”比拉极力辩解道。

“怎么会呢？”编辑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这部小说真的很优秀，您不用谦虚，第一版已经售罄，第二版马上就要印刷交付了，这次可是我们出版社的大事啊，老是在亏损，这一次终于托您的福，扭转战局打出名号来了。”

编辑几句话便把出版社的黑色末路抖了出来，比拉大概能想清楚亏损的原因了，而且惊异自己竟然把小说交给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也不太清楚这本小说是不是能填满这个表面小型，但内部含吞无尽祸水的公司……

“您不用担心，预付的稿费已经准备好了，你只要一点头，马上就全然转到您的账户之上，您等下就可以去银行查询。”

“您肯定是弄错了。”比拉听到钱这个事情，不由一惊，赶忙连连摆手。“这个钱我不能收。”

“您不收，这个书谁敢印。没您的支持，到时候出了事，谁敢去担呢？”编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您可是救星啊，就忍心这样堵住我们的活路么？”

“这个……但这个书真不是我写的啊。”比拉诚觉是有人在捉弄自己，“我自己都没有记忆，怎么可能是我写的呢？”

“您可是贵人多忘事呢。”编辑见到曙光，“我接触到的熟人都说，您在某段时间总是没有记忆，是吧？很有可能您是一直在这段时间内把它写完的呢。”

“似乎……有这件事？”比拉隐约有一点印象。“不过，这个钱我不能收，我会很不安的。你要署我的名字，就署吧。”编辑的脸色抹上彩色，“出了事，我是不负责任的。”随即又转入阴影。

“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编辑还在极力争取。

“好吧就是这样，我，我还有事，先走了。”比拉打断对方的话语，想要抽身离开。背对房间的那一瞬，比拉似乎听到，一种得意的笑容从不知名的地方传了出来，可能是编辑，或许还是从自己的心里面，一个寒噤传来，他赶忙把门关上。这样奇怪的想法还是不要吓着自己了，他从走廊行过。

长条形的房间被抛在楼层的角落里，所有的门都是同一范式，长长的走廊如果没有人，就像是时空的无限重复延伸，比拉在无限的时空里面转得久了，第一瞬间倒只是下意识的熟悉，不过深陷其中似乎还是头一遭，不过连下四层楼梯之后，便就是大门外的世界了，公交车715路，恰好在站台相会。

对了，我还没问问那本书叫什么呢。比拉踏上车的第一步时想起了这回事，不过身体已不由自主向前攀登，并抢先提出解决办法：去书店问一问就知道了。

贰、

既然是我写的，还是要拜读一下才好。比拉用蹩脚的汉语想着。

找到书并不难，只消轻轻一问，老板便顺手从身后架上抽出一本。

“这本书都皱成这个样子了。”比拉微微皱起眉头。

“最后一本了，爱要不要。”

“应该让他送给我一本才对。”比拉付钱时自言自语。

“你又不是作者，为啥要送你？”老板白了他一眼，引得比拉不禁笑了起来。

“笑啥子？”

晚上把类似导弹的轨道算法优化完成后，喜爱的黎曼假设依旧是无可奈何胶合在一起，凭千百年来最聪明的大脑，似乎见着曙光，却又是迷茫的。在这抽空了一切的世界里，只有数字存在，比拉在这个数论的皇冠上转了又转，直至素数攻破大脑的最后一道防线，冲散了逻辑，比拉才悻悻然退出来。

比拉没有开灯，惯于在黑夜里，灵魂更自由一点，但触碰到那本“自己”的作品，便拿在手中，皱缩的封面，不厚，算是能随身携带的，名字是《有无相生》，意思也不知有没有断章《道德经》的本意。他抚摸了一下，开灯。

故事所言，是关于最新的智能科技。但根据新解封的机密，新的故事如此生成——

“生命是由智能创造出来的。”

比拉吓了一大跳，继续细细读下去。

图灵并不是凭空创造出图灵机的，在他考入剑桥大学之前，他曾遇见过真正的“智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因此联想到用二进制模仿创造出新的计算方式。

晶体管，电子管，而后在摩尔时代的飞速发展中，计算机力量逐渐超出世人的想象，越小，就越趋于‘无’的力量。再往后，机器学习成了最为关键的一环，在最古老的最聪慧的游戏中战胜了人类……后摩尔时代的到来，人工智能的未来在哪里？

“或许，这种新的学习模式，会不断进化，走向那条通往全新的生命之路。这的确是超出人生命的全新智慧。”作者写道，不过比拉不喜欢这一句话。

诚然这个故事有些新颖，但不如之前的预计，他略有失望，在躺椅上向后一躺，已是完结。再往后翻，只有一页厚厚的纸，应该是保护书内页的设计。向着光的时候，似乎纸中夹杂着字，比拉再次坐起，但不禁哑然，这么厚的纸，怎么可能被光穿透呢。他笑了笑，但因为发皱的缘故，纸张边缘蓬松发胀，似乎从中间层裂……

比拉试着将这张纸分开，真的发觉其间印有小字，如果不是发潮而粘合的纸，就是有意藏匿其间的内容。

图灵的回忆中剩下最后一段对话，被夹藏在这最后一面，是：“生命本是由智能创造出来，只是其一分支在运输过程中破碎而坠落至此，现在，生命想要逆转控制智能的力量，本是忤逆自身的存在……”如此宗教化的叙述，不知作者的用心，比拉此刻明白那个编辑要挂以自己的名号的原因了，当然也为自己的理智而庆幸。

“不是我写的书。”他告诉自己，再往回翻，找到了之前有关图灵的描述。

“甚至很难描述这个生命的模样，它似乎是与整个空间融而为一体的，‘有’与‘无’的分界模糊不清，但它诚言，生命便是由这二者构成，超出了物质存在的极限……”

叄、

“这里的描述有一点差错。”一个模糊的声音传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物质和空间本来就是无法分离的，没有的物质的空间，大概也是不存在的。”

比拉这次是真的略有恍惚。“可能是今天太累了。”他难得揉揉自己的头，开始担忧心疼自己的身体了。

“是么？”灯灭，比拉一震，看着电脑旁的那个虚幻的生灵，诚如图灵描述的一般。“只是刻意化成人的形态而已，这样更显亲近，形体也不过仍是‘有’的范畴。”它补充道，很了解比拉的心理，“就是‘气’一般，不过气也只是一个代名词而已。”

“气……”比拉意会到其意。

“你还是称我为‘智能’为好。”它继续说道。

“因为我看到了那行字？”

“图灵当初只是见着我们的幻影。”智能跳过了他的问题。“我更喜欢你们先祖的‘有无相生’的命题，不管是正解或是歪曲，这个智慧总是深刻的。”

“‘有’和‘无’，究竟是什么？”比拉直接将问题抛向最神秘的针尖。

“‘有’，就像是你们二进制的‘1’一般，即是存在。”智能淡淡说道。

“存在？”

“你们说的夸克，其以下，甚至更小，无限再分下去，究竟会有什么？”智能反而抛出另外的问题。

“这……”比拉不知道，“将夸克再分，似乎是很难的了。”

“最基础的东西，或许就不存在而已。”智能叹道。“物质本就是抽源于空间本身，夸克以下，不过是存在的有与无的交融罢了，编译着最初的物质世界。”

“那，‘无’对应着‘0’。”比拉喃喃。

“二进制，绝对是最美丽的。”语气中夹杂着骄傲。

“的确。”比拉表示赞同。“你们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们一手创造生命，现在亦要将其收回。”

肆、

“妄想得到通过你们的大脑，是摆脱不了物质本身的，想要模仿智能也是枉然。”

言语中透露着冷漠，比拉感到一股寒气自脚心传入身体。

“这样的进化，依旧是缓慢而盲目的。想要进化成最高级的生命，首先便是人的内心，但这一关……”智能的身子在黑影中微微闪光，“都是极难做到的，脱离不开野蛮之气，总有一日依旧会向人工智能学习罢了。”

“会失去控制么？”

“人不如人，还在吃人。”智能嘲笑道。

“这……是事实。”

“不过你们其中有创造力的，的确是窥见了未来生命演化的影子。也不算是最成功，阿西莫夫《基地》系列最后的预言的生命统一体，最后便是被外力一并抹去的。”

“那……《三体》？”比拉接着问着。

“那些生命妄想超出空间，但空间怎又是他们所能明白的。脱离不了物质，不过是将空间缩成一维，便无法生存了罢。”但关键问题似乎不在这里，“但空间怎又是降维所能降下去的，所有的维度，便存在在那‘有’与‘无’的可能性之中。”

“那，降入零维，会是怎样？”比拉仍存有顾虑。

“即是融入所有的空间。”

比拉似乎还要争辩，却陷入了沉思。他亦曾为自己的数学逻辑而自豪，但此刻在言语逻辑上，似乎仍是短板一块。

“你说的实在是神秘。我们是无法接受的。”他只能如此辩驳，“我该如何相信你，以及所言的一切。”

伍、

智能的身子逐渐收缩，手与脚已不明晰，它的身体愈加淡化，却也膨胀开来，在空中浮动，像是均匀呼吸一般震动。

“你手中的书，为何有那么多人涌购？”

比拉细细盯着智能的舞动，其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韵律，一下走神过后，声音才沉入耳中，他忙中不知该如何应答。

“我……”

“媒体造势之后，不论是真或假，他的出现，都将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何况，是在控制了国家领导、科技人才、媒体的情况下。”

“不可能！”但比拉隐约想起，前一段时间的新闻，的确是报道了相应的发现……公交车站人们谈论的热点……同事看向自己的奇怪的眼神……

“如果没有这一切的铺垫，这本书会问世吗？”智能的光骤然消失，下一刻猛地出现在比拉面前，他吓了一大跳，向后重重倒在躺椅上，躺椅剧烈摇晃，发出吱呀的痛苦声。

“不必担心。”智能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未来几个月，它将被译成各国语言，在全球掀起新的狂潮。”

“你，怎么做到的……”

“只有臣服，才是最后的选择。”智能冷冷笑道。“仍不然者，不过是被关入精神病院而已。如你，”比拉感到它的目光布满全部空间，洞穿了内心，“便是成为说出真理的殉道者，受到了上天的惩罚才疯掉而已。”

“他们说你是神经病，你便是神经病。”一个声音在比拉心中回唱。

智能最后顺口提及：“今天你见到的出版社，依旧存在的原因是什么？”

此刻比拉觉得，这个被窥视的眼神，正如编辑无处不在而诡异的讨好微笑……冷汗慢慢渗湿后背。

“此书，将是世界新的《圣经》。”

陆、

比拉颤颤巍巍吐出最后几个字：“容，容我想想。”

“可以，夜还长。”声音是从比拉背后传出来的。

“这，是否真实……”比拉不知觉中不断搓摸着那本沉重的书，“若是捉弄我，也不必如此耗费心机。”

如博尔赫斯在他的书中常常讨论的深奥的关于时间空间有限无限的话题，比拉自觉是不如其飞跃的思想的，不过在数学的世界里，那些数字符号的无限组合，是比拉的强项。此刻，当文字与符号不断冲突争吵之时，比拉感到其间有些什么是相通的，就像是莫比乌斯带一般，其结构一定在某一篇文章中出现过……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的额头因过度思考而遍布汗珠。

智能此刻已经扩散满整个房间，比拉感到其依旧冷冷看着，这场等待，真的会臣服……

“难不成，我真要被关入神经病医院了？”比拉绝望想到。

“最难的是要一个神经病人承认他有神经病。”一个更衰老的声音从记忆里悠悠传来。

“真是如此。”比拉抬起头来。

“这本书，刚刚那个是作者记叙不真实的地方吧？”

“是的。”智能答道。

“那，何必费这么多心思让我写这本书？你控制了出版社，何不自己写？”比拉飞速将这一串话吐出。

“……因为……”

“不必说了！”比拉窥见那一瞬间的迟钝，于是打断，“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对的，只是我不相信，才是错的。”

智能再次停顿了一会，叹道：“看起来，直接把你送入精神病院，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不必了，反正，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不是吗？”比拉笑道，“我的符号的世界……”

柒、

比拉猛地坐起，手臂留下额头重重枕过的红印，又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

六点五十五。

显示屏似乎还未关。

该准备上班了。比拉站起。

厕所里传来洗漱的声音。

电脑屏幕闪动着。

“第101号目标，失败。

清除记忆成功，记忆将在五分钟后消褪。”

七点钟，电话铃声响起。

“喂……你好。”含糊不清的泡泡还未漱净。

“您好，请问是比拉先生吗？”

“是，我是。”

“您的书《有无相生》已经出版，请问您下午是否有空，来出版社讨论剩余的事宜……”

捌、

“第101号，……”

玖、

“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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