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题记

一．人类公园

人类公园建立在地球南极的冰川遗址上。

近些日子，鲸鱼联合政府发售了“人类嘉年华”公园套票，来人类公园观看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穿上厚重的行走服，沿着海洋天梯走到残缺的陆地上，好奇地看着我。

 “人类是生活在九千万年前鲸鱼元纪的一种陆地生物，不像我们只食用海洋物种，它们什么都吃。虽然生活在空气里，它们却可以穿上潜水服，像我们一样在海洋游动。”鲸鱼保育员正向前来参观的鲸鱼幼仔们介绍着。

前段时间，我的保育员告诉我，鲸府人类研究所为了能让我听懂鲸鱼的指令，训练我为前来参观的游客表演，人类公园嘉年华筹备小组给我配了一副翻译机。

我打开翻译机，保育员的解说变成一幅幅图像，呈现在我眼前。鲸鱼幼仔们跟着保育员，成群结队地来到我身边。

 “喏，大家看，今天我们参观的这个幼仔，就是古生物种——人类。经过研究所科学家们不懈地努力，它已经被我们解冻，通过胚胎再生技术培育出来了。”鲸鱼们前呼后拥起来，紧紧包围着我，发出“KAda、KAda”的声音。我耳边的翻译机嘀嘀响，原来鲸鱼幼仔们正七嘴八舌地讨论我——

 “活的人类太神奇了，我要把这个两脚兽的图像传给妈妈！”

 “你们没有看最新一期的《鲸纪科学志》吗？别看现在只有一个人类，它是无性繁殖的，会越长越多，最后变成怪物，毁灭鲸鱼星球……”

鲸鱼幼仔们叽叽喳喳地走开了。他们参观的下一站，是公园左侧的人类博物馆。博物馆中陈列着人类的起源、种族、生活环境和文化资料。

“这个脸看起来黑黑的也是人类吗？”一只鲸鱼幼仔指着陈列的图片问道。

“这个是人类的近亲，大猩猩。人类和大猩猩一样，比如，大猩猩的幼仔肉红色的手指与人类并无差别。它们都有着坚硬的骨骼，也会咀嚼食物，人类考古学发展至今，已经发现很多人类的牙齿。”保育员耐心地解释着。

他们随着保育员的脚步，停在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旁。“大家再看，这个是人类的粪便化石。粪便化石向我们展示人类早餐吃了什么，根据它的形状，我们还可以判断它的主人的肠道是否有致病菌。它们还表明在鲸鱼元纪甚至更早之前的时间里，和人类共存的动植物有哪些……”我继续看着，保育员的声波图像开始出现像素颗粒，没有开始那么清晰了，应该是他们距离我越来越远的缘故。

博物馆的出口处，鲸鱼幼仔们看到一块崭新的广告牌，上面的图像写着：“嘉年华特别限定，只需50鱼币，拥有真正的人类化石、人类牙齿不再是梦想。如果充值人类公园会员卡，活动期间仅需1000鱼币，可获得与人类的合影纪念照一张。”我看见有一只鲸鱼幼仔坐在地上，从身上背着的斜挎包里倒出许多条银鱼，一条一条地数着，不一会儿，它向我走来。

二 .保育员

和那条鲸鱼幼仔一起向我走来的，还有我的保育员。

这是自我住进人类公园以来，第2046只和我合影的鲸鱼。

打从我还是一个胚胎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那是我的意识萌发之初，天地混沌，朦胧中我看见硕大的鲸鱼群围绕着我，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向我的培养皿中滴透明的液体。而在他们的实验展示柜中，放着一排排录像带，记录着每一次实验成果。鲸鱼的听觉很好，他们通过图像重建将振波可视化进行交谈，互相传送的是超声全息图像。

有一天，他们在实验室的投影屏上放着录像带，围在一起商量着什么。投影屏的画面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地球南极，冰雪融化，远古病毒复活。病毒进入人类身体的基因组，微小的质粒把自己装进囊泡中，感染了人体其他健康细胞。人类开始变异，渐渐倒下，躺在一张张白布床上，最终变成焦土。

第六次大灭绝来临，人类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而这次命运的齿轮转向了鲸鱼，他们活了下来，成为地球下一个纪元的主人。

九千万年后，鲸鱼考古学家在残存的陆地上发掘出一个钢铁建成的封闭废墟。他们撬开废墟的大门，在一个冰冻的液氮罐中发现了我。我是人类灭亡之前，在实验室研究的胚胎，唯一一个对远古病毒有抗体的试验品。

“呜呜……”我的喉咙嘶哑着。太多了，太多只鲸鱼，太多次合照。多次变换姿势和鲸鱼合影，已经令我肢体变得僵硬，我开始抗拒。一直以来，保育员虽然听不懂我说话，但是能感受到我高昂或低沉的声音里的情感。

“听话，拍完照，我去给你买好吃的。”他指了指不远处公园设立的食物贩卖机示意我，接着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发。

在我很小的时候，鲸鱼保育员便开始抚养我。他曾用宽大的臂膀将我托举起来，带我看星球的日落和晚霞。他曾给我带上特制翻译机，我看到鲸鱼的语言。而我的身体，在他的声波全息影像上流动。

三.魔术师的礼帽

“你一定很孤独。”他凝视着我。

保育员开始带我看人类的影像资料。

他拿出一卷录像带，上面有穿着燕尾服的男人，摘下头上黑色的帽子，不断地从帽子里变出一种白色有翅膀的动物。

“这个是古人类的一个职业，魔术师。白色的动物是鸽子，可惜已经灭绝了。我们只能从上个纪元的人类留存下来的影像资料里找到它们。”保育员说，“如果你不想每次都和鲸鱼合照，其实我们可以尝试模仿古人类，在公园表演。”

保育员决定在人类公园复制古人类的魔法，用魔术师的礼帽变出数只鹏鸟。

起初，保育员教我饲养鹏鸟。“鹏鸟是我们鲸鱼的近亲。但是它们十分脆弱，所以饲养起来也有一定难度。”我和保育员在公园砌了一个水池，底部铺满淤泥，倒入大大小小的银鱼苗。保育员向水池注入溶解的氧气，而我则学着他换水、增氧。银鱼苗是鹏鸟的食物。鹏鸟成长之初，便需要将鱼食嚼碎，嘴对嘴喂食鹏鸟，直到鹏鸟能自主觅食为止。保育员说此种方法哺育的鹏鸟，会视喂食者如父母。

接着，他拉来一辆漆成五颜六色的大型拖车。他带着我，在人类公园的中心搭起一个圆形帐篷。

“朋鸟真的会绕帐篷一圈以后再飞回我的手中吗？”我问道。

“会的。你要相信我，就像朋鸟相信你。”保育员对我说。

表演开始了。

我穿着燕尾服，脱下礼帽，一只朋鸟从我的帽子中钻出来。接着我将朋鸟向前抛出，吹起哨声，朋鸟在帐篷外绕一小半圈后再次回到我的手中。

鲸鱼幼仔们都被吸引过来，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我们。

从此，我的表演成为鲸鱼来人类公园必看的娱乐项目。

 四.老

“你能活多久？”

“很久很久。”

“那人类呢？”

“鲸鱼的生命是一千年，人类的生命是一百年。”

保育员告诉我在鲸鱼星球生存的海洋生物，智力越高，适应性越强的生物幼仔的发育期就越长。

“我们鲸类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学习适应环境，繁衍，所以我们的发育期很长。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活得很久。”

十年。

二十年。

一百年。

鲸鱼的寿命有千年。

而我的寿命只有百年。

我开始老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遇到一位老人。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和鲸鱼光滑的皮肤完全不同。我们在一个幽暗的洞穴里，周围泛着猩红的火光，他从光亮处向我走来。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不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吗？”

“那不过是鲸鱼的谎言罢了。”

我强撑着残存在弥留之际的意识，翻译机仍然开着。我的身体停止了移动。而我的意识仍然清醒。有水滴泼洒在我的翻译机上，发出擦磨的沙沙声。我看到来看我的鲸鱼专家取下弹性手套，踩下踏板，银色垃圾桶重重的合上。

鲸鱼专家摇了摇头。他说我会平躺在地上，最终化作一副骨架。不过不用担心，很快，就会有新的人类被培育出来，送到人类公园。

保育员说，他拿我的即将离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看到鲸鱼幼仔，面对我蹒跚的步伐，流下眼泪。

我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喊却失声。我知道，一旦喊出来，或许我生命的光景将全然改观，所有鲸鱼都会知道，人类公园是一场骗局，这个保育员是个骗子。

但是我没有。

 五.鲸歌

整个蓝色星球开始闪烁无数语言画面。

“扶摇直上，飘飘悠悠，越过广阔大西洋；生物之息，乘风相去，鲸鱼舰队入海底……”

这是鲸鱼之间传唱的古老歌谣。

我看到遥远的人类公园，一个鲸鱼幼仔，穿上仿人类的化纤皮囊，肉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围观的鲸鱼们拍手叫好，我哑然。

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的保育员十分年轻。现在我已经老了，他依然年轻。打从我还是一个胚胎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那是我的意识萌发之初，天地混沌，朦胧中我看见硕大的鲸鱼站在我面前。

他那么年轻，身体发着蔚蓝的幽光。

人类公园里的表演还在继续。

并将永远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