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钦文

提及中国当代科幻，王晋康绝对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25年来他笔耕不辍，完成了超过550余万字的作品，而今仍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创作。自创作伊始，王晋康就保持着极高的艺术水准，从处女座《亚当回归》到《生命之歌》，再到《蚁生》《十字》《与吾同在》，其作品沉静苍凉、超脱拔群，思想上冷静锋利，美学表现上充满矛盾张力，内容贯彻对技术与人文的深入思考。阅读他的作品愈多，我们愈可以发现每一部作品都与其他作品有着相通、相辅之处，似乎这些灵感都是从他思想巨树上采撷下的枝叶，蕴含着庞大的理论信息。《天父地母》是王晋康思想内核的又一次完美呈现，正如著名科幻作家韩松在本书序中所说的：“时空与人性的纠缠，技术与道德的博弈，科幻史上最具震撼性的场面，都在这部书中呈现。王晋康再次用毕生之力，把他对宇宙、世界、生命、人类的终极关怀推向一个极致。”

接续《逃出母宇宙》的情节，《天父地母》讲述宇宙收缩危机解除后更大的危机已然来临，宇宙暴涨引发的尖脉冲导致人类智力锐减，危机时刻人类雁哨带领科学精英争取生存权利的故事。但危机的成功化解，仅仅只是开始。在这部作品中，王晋康将叙述的重点转向了人文，其哲理科幻的特色得到尽数发挥。书中对灾难的发生、发展、变化过程及人类社会的逐步反应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又对人类文明进程进行了深度回溯与重构，最后在时空交错、历史轮回中揭开了惨痛的真相。故事情节在五个时间和两个空间中交叉穿梭，表面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实际上隐含着一条暗线，共同指向终章谜底。在谜底揭示的那一刻，宇宙之广袤，生命之脆弱，命运之奇诡，一系列感触竞相迸发，读来让人拍案惊奇。

反乌托邦的基调是现今科幻的一大旋律，赛博朋克、废土世界、末日灾难等题材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人类对未来危机的隐忧，这其实也是人类社会褪去少年青涩后成熟的标志。科幻其实是一个架空的世界，是宇宙视域下的“实验室”。对末日灾难的想象和解读则是这个实验室最常做的实验，只不过在不同的实验员手中，方法和程序有所不同。不同于众多灾难小说与天争斗、人定胜天的设定，王晋康的科幻对宇宙灾难的解释是一种客观的、可欣然接受的自然规律，我们不是要去斗争，而是要去顺应规律从灾变中寻找到生存机遇，在灾难的反复倾轧中奋力挣脱。能够正视宇宙的宏大和人类的渺小，人的不懈努力、艰难应对、挣扎求存才会散发着理性、智慧和坚忍不拔的光辉。如果说《逃出母宇宙》是对科学精英们奋力应对灾难的智慧礼赞，《天父地母》就是对人类的生命意志的深情致敬。生命意志，一为生存，二为繁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和义务。面对智力萎缩的恐惧，人们能够从降智灾变中争取智慧的希冀；在未知环境下，人类能够不断成长纠错，争取生存和繁衍的机遇；在种族灭迹后人类仍能尽力延续文化、知识的传承，这便是作者想要致敬的生命意志。

书中处处散落着作者或细致精巧的设计或澎湃豪放的思潮，许多设定和奇想都极为有趣，叫骂老天爷的话被错听为“朝丹天耶”，又被错奉为天神；卵生人始祖亚斯的书被后人讹传成为圣经一般的《亚斯白勺书》；人类科技树在非常时刻被一个半文盲的老人大肆删减，最终引来灾难。作品用戏谑的手法完成了对历史、人文、科技、宗教、伦理、道德的戏剧化处理，风趣地表达了对科技与人文、艺术与技术、理性与道德的辩证思考。书中在不同场景中呈现不同的历史背景和地域风情，东西方文化风貌并现，历史蛮荒与现代科技交汇。蛋房中走出的光身人与从山洞中走出的人类祖先何其相似，身份卑微却智慧过人的光身人妮儿又与哥白尼、布鲁诺散发着同样的光辉，褚文姬的完美象征着文明时代女性的独立、优雅、智慧和从容。《天父地母》一书中承载了太多的含义和象征 ，文中不能一一呈现，从整体来看是人类生存意志的一次全方位诠释，从细处来看又是人类文明中的顺境、逆境、冲突、失调和跃动的一次次生动刻画。读了《天父地母》会由衷地感叹，王晋康不愧为“站在历史看未来”的科幻哲人。

王晋康的创作思潮无疑是极为先锋的，带着冰冷的尖刺，无视人言可畏。持续贯彻《逃出母宇宙》的思想锋芒，《天父地母》中的每一章节都蕴含着对人类伦常思维的挑战甚至挑衅。在道德至上和单一价值观日渐占领评价主流的网络时代，他依然能够持续完成个性化思考和独特叙事，做到了作家对自我的真诚，真的难能可贵。

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说：“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100年前的科幻译介活动是为黑暗中的中国人民找路，当代科幻小说则是为全人类的未来排雷。鲁迅翻译《月界旅行》为开民智，王晋康等作家的创作则是为远民视。《人民文学》主编、著名评论家施战军先生在今年的科普年会上发言说：当前的纯文学作品过分注重人和人的对视、对峙和对打，科幻则走向了更广大处。笔者认为王晋康正是让科幻走向广大处的实践家。

2016年3月《天父地母》由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发行面世。同年7月《天父地母》获得2016腾讯书院类型文学奖，9月获得第七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银奖。次年11月斩获第28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原创图书奖。总的来说，《天父地母》是王晋康创作理念的集中反映，是王晋康多年一以贯之的科幻思想大集合，不仅为当代科幻提供优秀的研究课题，也给时下主流文学带来了丰富的经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