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粒沙不想成为高山，没有一滴雨不想汇入大海。

一 天外来客

再微小的沙石都拥有自己独特的故事和记忆。但是在漫长的时间河流里呆久了，该忘的不该忘的就都忘完了。

罗可自打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家乡。迷人的阳光、沙滩、海岛，最近新来的飞鸟和游鱼都让生活变得无比惬意。时间在这里静止，不念过去，不思未来。

这一日空中隆隆、大地震动、火山喷发、烟尘蔽日。两个火球在空中相撞后，绽放出绚丽的花火，随即熄灭。一块黑色的岩石“duang～”地落在了罗可旁边。

“长途跋涉可真累啊，不过这风景不错，看起来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你没来之前的风景可是更美呢，罗可心想。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这块圆滚滚、黑漆漆、通身长满圆斑的天外来客明显是个满腹故事的话痨，这正对了罗可的胃口。安逸且无聊的生活滋生了无尽的乏味和沉默。在几百万年前罗可还能和邻居畅快地聊天，而现在，大家连早晚安都懒得互问了。

“我叫罗可，也可以叫我Rock，你从哪里来？”

“叫我阿陨好了。之前一直在流浪，来到这里纯属巧合。不过在开始流浪之前，我曾定居在山顶。”

阿陨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却戳中了罗可的心窝。山顶！多么令人神往啊！罗可心想，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欢迎来到地球。”罗可友好地说。

和阿陨这种话痨相处其实容易得很——少说多听。阿陨比罗可年长很多，亲历过各种精彩的事——什么宇宙大爆炸、星云汇聚、天体爆炸——更难得的是阿陨还有一副好口才，虽然话头太多语言太密还总喜欢偏题聊岔，但罗可偏偏非常喜欢。而且谁说聊天非得直奔主题，反正浩浩宇宙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更何况阿陨自有独特绝技应付跑题——只需加上一句“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就能瞬间兜回来。

这天阿陨正在围绕黑洞展开讲演——什么时空曲率大到光都无法逃脱的天体——罗可认真听了半天仍无法想象，只好作罢。估摸着那黑洞就相当于一台大功率吸尘器。阿陨看出罗可一脸痴呆相，肯定又没搞懂，但是也完全不打算停下来或者换话题，任由罗可怔怔地走神。

终于，罗可冷不丁地问： “在山顶的感觉究竟如何啊？”

阿陨一愣，说：“你问我？”

罗可说：“在这块地盘上，只有你来自山顶，不问你问谁。”

阿陨说：“说来轻巧，上山也不过就一瞬间的事。有个流浪的大胖子决定来我们这定居，送了环形山见面礼。我们全家就都搬进去了。”

罗可说：“全家？！这么好的事？！那你怎么不送我们见面礼呢？”

阿陨说：“我倒是准备了，但是你家尤其难进。这大气层又厚又密，一路来薅秃我几层皮。我原来也是虎背熊腰、有棱有角的。你看我现在，圆滚身材，赤裸相见不说还矮小了许多。如果我更大更重更实心也许能实现一次壮观的轰击——砸深坑、造环形山——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实际上我能掉下来已经算是幸运了，多少同伴化作了烟尘啊……相比之下本人简直英雄壮举。”

罗可不死心，接着问：“那有没有其他方法去山顶？”

阿陨说：“有啊，你听我慢慢和你说……我住的地方比你们这里无聊萧瑟千万倍。不光天空漆黑一团，脚下的大地也是铁板一块。你看你出生的地方鸟语花香，生机勃勃……你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生命吗？这个也是你家特殊的地方，和海洋的形成有很大的关系。而且我给你讲啊，这个海洋也是你们独有的，但是在地球演化的早期，其实不是蓝色的海洋，而是红色的岩浆海才对……”

半分钟不到的功夫就侃出来八百个话头，眼看着阿陨又要聊岔，罗可赶紧打断：“我们在聊如何去山顶这件事。”

阿陨说：“你急什么，这不是就快要聊到了么。如果我不从头给你说起，你等下还要问为什么，我还得倒回来再说一遍。知识嘛，讲究的就是一个体系完备、细节精确。你断章取义地弄一些散装知识在脑子里，除了糊弄外行瞎炫耀，又有什么用了？”

罗可说不过阿陨，只好耐着性子听阿陨讲地球如何如何特殊，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形成了像鸡蛋一样的壳-幔-核结构。地壳可以分为大陆地壳和大洋地壳，也可以划分成很多板块，板块像是浮冰一样缓慢游走，互相之间或碰撞挤压、或分裂远离、或碰瓷摩擦。如果彼此碰撞得太狠，还会挤堆成高山……

听到高山两个字，罗可一个激灵：“那我们有机会去高山顶吗？”

“有，但是也没有。”

“啊？”

“根据我长期的观察和以往经验，你是一块出生于海岛上的玄武岩，那我们所在的位置应该属于洋壳。如果我没预判错的话，最终会和远方的陆壳碰撞。不过洋壳密度和重量都很大，碰到了相对更轻的大陆地壳，大概率只能往下走，却不能把你送上山顶。”

“没其他办法了吗？”罗可失望透顶。

“实际上你根本就没得选。你将来会和洋壳一同俯冲到尽头的陆壳下边去。这一切早在你出生前的几亿年就都决定好了，你一直参与其中，只是不自知——这就叫命运，懂吗？”

罗可放声大哭，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到头来只不过一场痴心妄想。还白听了阿陨那么些年的连篇废话。

“嗯？哭了？”

“我以为自己能有朝一日能上山顶啊。”

“我还以为你是安于舒适平静生活的那一挂呢，小看你了。”阿陨说。

“有什么努力改变的方法吗？”罗可问。

“嗯……被飞鸟带上去也许是个法子。但是你看从咱俩在海岛边上相遇，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俩顺着海流迁移、被泥石流滑坡裹挟、跟随着板块运动，早已经处于深海之下了。一句话：没戏。不过既然这洋壳还在动，环境还在变化，就可能有转机。山不转水转嘛，水不转你转嘛，见机行事就好了。”

“机会什么时候来。”

“这我可说不好。”

“机会来之前我们做什么？”

“等待。”

“但是等待多少有点无聊”

“无聊？你有我你会无聊？所以说天造地设，你的命里终要有我。我而的出现其实就是你的机运，安排之外的偶然发生，少见也常见。听了故事不空虚，我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想不想听游鱼是怎么来的？好的，我给你讲啊，鱼不是从来就是鱼的，在它出现之前，海洋里的生物可没它这么复杂，结构超级简单……”

阿陨真的太能聊了。现在，罗可渴望体会一把深刻的无聊。

二 俯冲工厂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一片嘈杂声中，罗可慢慢回神，周围早就被坚硬的黑暗填满，一切都在不受控制地被带入深渊。

“这又是哪？好像我们离开了海底了？”

“那都几百万年前的事了，还提？我们早就俯冲到了陆壳下方啦。听他们说眼下我们就在有名的地球俯冲工厂之中，这可是地球独有机构。我的预判真是一点不差。”阿陨说。

“你刚才说的我都没听进去。”罗可说。

“嗨！没事，我说着，你从旁听着就行，听没听进去一点不重要。”

嚯，好家伙，服气！罗可心想。

“俯冲工厂啥意思啊。”罗可问

“就是地球内部循环的一部分。地壳在大洋中脊不断被生产出来，越来越多，总得有个地方消耗，才能保持平衡。俯冲工厂就是导致地壳消亡的场所。我们所在的这个洋壳也会慢慢变化分解和周围融为一体，直至消失。” “听起来像是坟墓。”

“这词真酷，就是悲观了点。这‘坟墓’还能往下走个六七百公里，达到地幔深度呢。”

“那咱们也跟着往下走？”

“在你犯迷糊的时候我已经打听好了。我决定往下多走走，据说地球深部的地核一带有挺多和我沾亲带故的旧友——铁镍合金什么的，一听就熟悉亲切——我打算去找他们叙旧聊天。不过最终能否成功不好说，大概方向是么回事。真舍不得你啊，像你这么爱和我聊天的不多见。刚才的几个都嫌我烦，一听说我也要往下去，都纷纷选择沿着老路‘折返’回去，简直逆天而行。嗯……怎么说呢……感觉他们不太友好。我给他们其中的几个穿红配绿的起了个外号叫‘溜会岩’，就是灰溜溜地逃走的意思。”

旁边一个“红配绿”狠狠瞪了阿陨一眼吼道：“我们叫榴辉岩！”

阿陨笑到：“阿，知道了知道了。这么刚硬，可别吓坏了我这话友，你把他吓坏了，以后都没有爱和我聊天的了。”

罗可心想，爱和你聊天这大高帽我可戴不上，我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是人家为了不和你同行而改变目的地，可见你真是惹到人家了。

罗可接着问：“那我怎么办？”

“你可以往上走。”

“往上走？”

阿陨说：“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俯冲带也能促进山的形成——听说来的，我自己没经历过，也不打算去。也许你应该去试试，我新结交的朋友小熔就打算这么干，你不妨跟上。”

小熔凑上来，和罗可贴了贴表示友好，罗可注意到自己慢慢化掉，一部分和小熔混在一起了。

阿陨道：“我正打算和你说呢，小熔性子软，而且不怎么爱说话。不过看起来问题不大，你们很快就混熟了嘛——所谓缘分尽在不言中——那咱们就此别过啦。”

阿陨前脚刚和罗可小熔道别，后脚就开始结识志在前往地幔和地核的新朋友们——“大家好啊，我叫阿陨。我是从环形山来的。啊？你不知道啥叫环形山？不是不是，我是外地来的，地外来的。我给你讲啊……” 罗可原本因为分别产生的伤感瞬间消失不见，变成了佩服。阿陨真是厉害，换到哪里都能说……

罗可和小熔朝夕相处，越混越熟，现在已经完全分不开彼此了，但是小熔依旧不爱说话，不知道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但是无疑小熔是受欢迎的，或者说，同化能力很强。在几百公里的深度，四周的压力和温度都很高，洋壳里带来的大量流体和物质纷纷从板块中逃离逸散，像罗可一样的慢慢加入汇聚。小熔凑上去，左贴贴、右贴贴，大家就混合到一起，然后结伴往上走。事到如今，已经是一大股无法忽视的势力了。

“我们最终能形成这么亲热的一个大集体，应该起个名字纪念一下。”罗可说。

“就叫岩浆房。”小熔第一次说话。但是和罗可的印象不同，小熔性子一点都不软，这刚硬无比的陈述句回复，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岩浆这名字我熟悉，我就是从那里来的。”罗可说。

“此岩浆非彼岩浆。你老家岩浆都发黑发乌，我们这个经过多年的结晶分离，大家颜色都偏浅发白。”

“怎么？出身还分高低贵贱？”

“误会。就事论事。你不要搞价值绑架。”

“我们一直往上走，什么时候喷发？我知道火山喷发，岩浆涌出……”

“我们就停在这，不走了。你没发觉现周围凉快了许多嘛？舒服呆着吧。”

罗可这才发现，小熔早就变了，不同于往日的柔软无形，变成有棱有角、亮晶晶的模样，坚硬无比。怪不得说话也像是个小钢炮。

“接下来做什么？”

“等……”

三 沧海桑田

又是漫长乏味的等待，幸而罗可最擅长发呆打瞌睡。再清醒的时候，耀目的日光刺了破往昔的黑暗。环顾四周，罗可已经身处山顶了。

迷迷惘惘看了一会，罗可问道：“咱们是怎么上来的？”

小熔说：“睡傻了？一直就没动过。”

罗可说：“那我们怎么就成为山顶了呢？”

小熔说：“因为我们上方的山石土壤都被风化搬运走了，就把我们给露出来了。”

罗可说：“我曾经还以为会被飞鸟带到这里来呢。”

小熔说：“这太高了，附近压根儿没有飞鸟。”

看着云海在下方缓缓推移，罗可心中说不出的畅快。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像极了曾经居住过的大海。

上山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罗可怔怔发呆。如同每一段旅行的结束一样，开心伴随着怅惘。开心于圆满的句号，怅惘于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犹豫迷离之下，罗可再次陷入发呆……

又不知过了多久，罗可一个下盘不稳，翻滚着掉进了旁边的山沟里。

“一看就是新来的，浑身棱角都还没磨平。”

“你又是谁？”

“我叫菊石，但我是动物，和你不沾亲。”

“或者说曾经是动物，现在不是，我是化石，也算是石头。”

“所以我现在和你也算是沾亲了。”

“你要是觉得不沾亲也不要紧，交朋友谁看这些嘛！缺朋友吗？纯聊天那种？”

“……”

又遇到了一个单口相声学家，罗可心想。不过这种熟悉的感觉瞬间点亮了一片好心情。

“因为我有棱有角，所以你要给我好看，把我给磨炼圆滑了？”罗可反问道。

“啊，绝无此意。我是说，每年雨季涨水的时候，会有山洪爆发，咱们就这么冲啊滚啊，碰啊撞啊，慢慢就圆滑了，瀑布冲澡，急流勇进，小溪潺潺，游鱼陪伴，好不快活。”

“听起来就很不错。”

“我在这里等了几百万年，终于遇上一个爱说话的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可。”

仿佛又是一场新的冒险，罗可顿时来了兴致，打断比阿陨还要话密的菊石——毕竟打断话痨不算没礼貌，况且他们也从不在意——单刀直入地问道：“这激流带咱们去哪里？”

“江河湖海……”

全文完